“就是這話,日娘烏撮的我們倒了血黴!清官清官,說起來我們是‘相府’,我外甥在漢陽府,門包銀子一年也兩三千兩!還得憋住,不能說,一比就辱沒煞人!”


    “老爺進門是小夥房,進朝能吃胙肉,問過我們吃的什麽?”


    “大天講《三字經》說忠孝節義!那書上寫的我們念不懂,眼見的是實,別說宰相府,就是縣大爺知府的家人,也比我們闊多了!”


    “跟別的相爺,還能保出去作個官兒,我們苦巴巴的落著個什麽?”


    “他根本不會作官!人家財也發了桃花運也走了,也沒見誰說個不是!我們可倒好,隻會鋪宣紙、磨墨,辛辛苦苦幹,落個王八蛋!”


    “這他娘的叫什麽事呢!連幹隆爺也犯糊塗了!”


    “你才犯糊塗呢!這話也說得的?”


    “嗤!你忠心保國,別來要銀子啊?”


    “瞎!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吧……”


    ……七嘴八舌議論夾著詛咒惡罵毀謗,什麽樣兒的都有,正說得熱鬧,一個白鬍子老僕提著燈顫巍巍過來,旁邊還跟著個中年僕人手裏提著個食盒子。劉墉卻極熟悉他們,一個是紀昀的貼身老家人施祥,一個是廚子楊義,見他們來,眾人便都住了口。那楊義一臉顏色不善,捋袖扠腰幾步上前開口就罵:“是哪隻畜牲糟蹋老爺?是劉四你麽?老子一火棍子捅了你!魏家的,你也來攪?不是我跟太大說,你這會子哪個廟裏餓死鬼當差呢?你來時褲子爛得露著蛋,躲到我灶房裏窩頭吃了十三個!這會子穿布裹綢的,有宅院有老婆有使喚丫頭,會跟老爺算帳了!——你,趙平,你也敢來?躲你媽的什麽?你不就是河間縣太平鎮那個討飯的!——我日你媽的們,老爺就是十惡不赦,也輪不到你們這麽作踐——你們誰苦,誰冤?站出來沖楊義來,老子擺平了你,屠了你下酒!”


    這廚子大約平日橫氣霸道,立眉豎眼這麽一頓訓斥,居然一時沒人敢應聲。眾人大眼瞪小眼僵了多時,內中有個人陰陽怪氣說道:“楊義誰怕你?你除了會在老爺跟前溜溝子拍馬,在下人跟前使霸道,還會什麽?老爺答應賞還銀子,帳房剋扣,我們要帳,與你毬的相幹!你……”他話沒說完,楊義一揚手,手裏食盒子沉甸甸的已經砸了過去,裏頭殘盤剩碗菜汁子稀裏嘩啦都翻出來,砸得那人滿頭滿臉都是,楊義怒喝一聲:“我日你姥姥的董柱,我還沒說到,最沒良心的就是你!我揍死你——”說著便要撲上去,卻被施祥一把拉住了。


    “老楊別放粗。”施祥緊緊拉住了楊義,由著楊義就地擰著拽了幾圈才站住了,喘籲籲對眾人道,“大家聽我說……我望七十的人了,經的見的到底多些兒。說句難聽話,‘臉麵性命’四個字臉麵還在前頭。這災這難不過是老爺貴人一劫,這麽著不要臉不留餘地,日後一日怎麽再見老爺?你們這頭吵鬧,老爺在書房裏都聽見了。老爺說大家跟他一場,誤了大家發財,心裏倒過意不去的。他不要留錢,給太太留點治病度窮的銀子,餘下的都分了。盧泰,你就照老爺的話辦。留下六百兩銀子,能分多少分多少,實在支不出來,給他們打公條就是。”


    一番話說得淒楚蒼涼,眾人都咽下了聲氣,但紀昀禍在不測情勢兇險是明擺著的,帳房裏這點銀子是惟一能指望的餘財,又是他們寄存進來的私財,如何肯輕易罷手?憋了半日,還是那個叫宋紀成的開口說道:“上復你老人家話,我們並不敢胡鬧,打欠條誰是債主?還不上來怎麽辦?太太治病也未必使著我們奴才的銀子,那頭麵銀子也比我們家當多!再說,太太娘家是掛千頃牌的大財主,稀罕我們這點子孝敬麽?”劉墉一直站在黑地裏聽,早已氣得滿腹怒火。但他在理上一直抓不到這群人把柄,捺著性子心裏挑剔著,聽見宋紀成這話,便踱了過來。施祥麵對這群鐵頭猢猻滿臉苦笑,正尋不著話駁斥,一轉臉見劉墉站在身邊,唬得渾身激靈一個哆嗦,忙委身打千兒,說道:“劉大人來了!有……有旨意麽?”


    “我來看刁奴欺主。”劉墉冷笑一聲說道,“我來了多時了。”


    他聲音不高,眾人驚怔一靜之間聽來,不啻天外鈞雷撼地而來,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嚇傻了,男的女的立的坐的一齊僵住,如同古廟中木雕泥塑的小鬼判官般兀立不動。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原是古今通理。紀公答應償還你們存銀,你們來取,這沒有什麽不是處。”劉墉在靜夜中款款言道,他先抑了一下,一頓,又揚聲說道,“但你們不顧主父罹罪在身,主母患病臥床,圖財忘義大鬧紀府,非禮欺主卻是國法難容!嗯?!——不但言語不敬主人,還冒犯皇上,這是什麽罪?就是討債,也分時辰場合,也分主奴遠近,你們的錢原本就是紀公賞的,連你們自己身子也是紀公主人一家的,紀公有罪,連帶你們一同是戴罪之身,昔日同榮,今日自然同罪,紀公一力保全你們,你們反過來作踐主人,兇悍刁頑令人髮指!——還攀扯到馬夫人娘家,她娘家再富,與你們何幹?”他口氣一轉,變得又辣又狠,格格笑著道,“我抄了人一輩子家,有歹人也有好人。隻見過合家主僕一心一德同度難關的,隻見過奴僕捨生忘死代主償罪的,隻見過悲悽哀慟生離死別戀恩難分的,幾曾見過你們這樣無法無天,蕭牆裏頭同室幹戈撒野欺主的?你們素知我和你家主人交情,紀公現今心緒煩亂,少不得朋友幫著料理——不是叫我‘劉羅鍋子’麽?羅鍋子現就給你們點顏色——來!”邢無為早已帶了一群戈什哈守在二門外,聽招呼一閃身出來答道:


    “在!”


    “女的枷起來,男的捆起!”


    “是!”


    “給我狠狠收繩子,都捆成‘羅鍋子’花樣!”


    “紮!”


    邢無為一手舉燈籠,一手向外一揮,二十多個衙役蜂擁而入,提繩的貫鎖的持枷的惡狠狠撲上去就要拿人,燈影淆亂中隻見這群家人個個形同鬼魅,唬得爬倒了一地,不計其數價磕頭賠罪乞命告饒。劉墉毫不為之所動,佯笑著,看著紀昀書房那盞孤燈,說道:“既知還有法理,何必當初呢?捆結實了,我去見紀公,由紀公發落!”說著,一抬腿去了。


    紀昀的書房外牆就臨天井,院裏發生的事他聽得清清楚楚。劉墉繞西花廳院進來,一腳進門便又縮了出去,他還不知道馬氏夫人已搬到這裏,熒熒如豆的一盞孤燈下馬氏半斜在木榻上,紀昀危坐在旁正在給她切脈,幾個侍妾明軒、卉情、藹雲並三四個丫頭都擠在屋裏,見他進來,慌得站不能站躲沒個躲處。紀昀嘆道:“是崇如嗎……進來吧。這個時分還講平日規矩?”他放開手,把椅子放得離床略遠些,請劉墉坐了,自坐了榻沿上,平靜地望著燈苗兒,說道,“這些子人就這付德性,崇如兄何必和他們擱氣?沒的降了你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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