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劉墉所料,一進隆宗門他便覺得周圍氣氛與平日大不相同。軍機處各房章京還照過去規矩早早來了,沒人閑坐說話吃茶,也沒人窮極無聊坐在值日房裏翻書瀏覽邸報之類的公文,一個個都是匆匆忙忙的樣子,有點像受了驚的兔子,磨墨的、裁紙的、提茶倒水的、抱著案卷搬來搬去的,都腳步又快又小,目光惶惑臉色蒼白,禦製鐵牌外站著二十幾個奉召進來回事的官員都滿麵嚴肅、交頭接耳說著什麽,沒人喧譁更沒人說笑,連看守禦牌守護軍機處的侍衛太監都是臉色鐵青目光不定……看見劉墉進來,所有這些人像被誰觸了一下的含羞糙,倏地低下了頭微屈了身子。


    剎那間,劉墉心頭湧上一陣自豪。這次赴山東之前,人們見了他也尊敬肅穆。但他一直覺得是沾著父親老劉統勛“餘威”的光,名分之上又是軍機大臣——敬的是他身後別的榮耀和威權。而下山東救災撫傷誅貪除惡,迭次剿匪平叛福康安居首功,他居間調停協辦軍務也都聲震遐邇……人們現在已實實在在是在敬自己這個“劉羅鍋”了。他沒有理會眾人目中投she過來的各色目光,向軍機處走了兩步,立刻迎上來一個太監嗬腰向他稟道:“於中堂去了禮部,和大人在戶部。萬歲爺方才有旨,您來了就到奉先殿報名叫進。”


    “奉先殿?”


    劉墉不禁一愣:幹隆從來不在這裏召見臣子的,而且“報名”加在旨意裏也令人詫異,想了想又問道:“阿桂呢?他們幾位見過皇上了沒有?”


    “桂中堂去了保和殿,布置會試的事兒。這都是昨兒桂中堂安排的,大人們都沒見駕呢!”


    劉墉一聽便知是阿桂有意安排自己單獨先見幹隆,卻不知何以要在奉先殿接見。他不再說話,徑從幹清門趨過,東出景運門,過毓慶宮,至禦茶房北,漢玉石階托起一帶平如鏡麵的月台,宮闕巍峨殿寧深閎,太陽將金瓦照得亮燦燦的眩目刺眼——這就是供奉清室列祖列宗神位的奉先殿了。因見王廉站在宮門侍衛身邊招手,劉墉急趨幾步升階上月台,跟著王廉鶴行鷺步至大殿門口,在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的朱紅門口徐徐報名:“軍機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兼刑部尚書臣劉墉恭叩聖駕!”


    “進來吧。”殿中傳來幹隆的聲音。


    “是!”


    劉墉一手提著袍擺輕步進殿,立刻便覺得殿裏殿外迥然不同,外麵艷春麗日光明世界,裏頭都是又暗又涼,冰涼的金磚地光可鑑人,南邊一排殿窗在外邊看著燦爛奪目,裏頭看卻甚是黯淡,偌大的殿宇空曠幽暗,連殿中擺的祭祀器物都不甚清晰,一股說黴不黴,說香不香,說油漆不似油漆的氣味瀰漫在盤龍大柱旁,撲在熱身子上,立刻使人覺得一陣森涼。好一陣子劉墉的眼睛才適應過來,見幹隆站在殿心大神案前青銅司母鼎旁背對著自己,珍珠緞台冠,青緞涼裏皂靴,瑞罩披肩一身朝見盛裝,忙伏地叩頭道:“臣墉眼神不濟,這會子才看清皇上,求皇上恕過。”


    “起來吧!”幹隆的聲音在大殿中有點嗡聲嗡氣,“隨朕瞻仰列祖列宗聖容。”


    “謝恩!”


    劉墉起身小心趨至幹隆身邊,用目光睨著幹隆,一邊恭敬瞻仰殿正中列排的歷代大清皇帝丹青遺容,識認著神龕前的牌位字號。頭一位自然是太祖努爾哈赤的,接著又看太宗皇太極的像,在第四幅像前,幹隆站定了,向著像默默三鞠,劉墉便忙叩頭,待幹隆拈過香才又起來陪隨,覷著眼極力看那牌位上的字,卻是:


    聖祖合天弘運文武睿哲恭儉寬裕


    孝敬誠信功德大成仁皇帝


    幹隆侍他看完一躬後退方才移步,劉墉料他還要給雍正上香的,但幹隆隻默默凝注片刻便離開了,在殿西壁專設的小須彌座上坐了。劉墉也隨他過來。不知怎的,離開那些寶相莊嚴的列祖列宗聖像,他像胸口搬開一塊石頭似的一陣鬆快,無聲透了一口大氣,鵠立在側聽訓。


    “不容易啊!”幹隆似乎自言自語喟然浩嘆說道,“彈指一眼朕已經六十六歲,幼時跟著聖祖讀書,把手練字的情形兒像是昨天的事。聖像的紙都黃了,真箇是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劉墉一躬身朗聲說道:“皇上追懷先帝先聖主漠烈懋功,自然是情發於心感慨係之。皇上現今春秋鼎盛,文武功業天下治化承先垂後燦然不朽,列祖列宗風範發揚光大,是先聖有靈亦欣慰於地下,似乎不宜有年命之嘆。”幹隆一笑,說道:“你說的是。朕是近日心緒不寧,太後也稍有欠安,見了先祖先帝,自然有些感慨。”他換了正容,又道,“聖祖當日說過,他即位時隻望能垂治三十年天下,上天眷顧,居然再逢甲子,是為厚德之主天假於年。朕初即位就在這裏設誓,不越聖祖雷池,倘若天賜朕以年,必以精勤誠敬治事,至六十年一定遜位養老。現在雖然還早,但覺精神體力已經大不如前。”他自嘲地一笑,“六十年也談何容易!”


    劉墉舐舐嘴唇,揣摩著幹隆的話意,加了小心回道:“皇上身體康泰精神健旺,不讓中年盛壯,聖壽綿長百齡可期。善自調護養榮,是天下臣民之望。”


    “還是隨便些,不要用奏對格局。”幹隆拈鬚微笑,說道:“元首明股肱良天下昌明承平兆緒,老百姓也有好處,這不是套頭空話,朕信得你是實話。你要‘萬壽無疆’地鬧起,就是虛應故事了。”他放緩了口氣,“……傅恆尹繼善都是良實能臣,比朕還年輕,遽爾就去了。你五爺弘晝瞧著放蕩不羈,皮裏陽秋的人,其實是朕的好幫手,也去了。還有你父親老劉統勛,說是‘老”,其實也是英年早逝——你別碰頭了,我們說話,一味鬧起禮來不得了——他原本身體極好,朕說過要留給兒子使用的,誰知也早早去了,軍機大臣沒有世襲的道理,但好的賢良的自然子承父業。一個你,一個福康安,朕寄有厚望——帶你來見見列祖列宗,也就是這個意思。”


    幹隆說及劉統勛,劉墉已經跪下。此刻離幹隆極近,見皇帝滿麵鬱沉帶著倦意娓娓如對家人說話,劉墉心裏一酸一熱,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兒,叩頭說話已帶了哽咽:“臣仰邀皇上知遇之恩,敢不糜骨粉身圖報,繼之以死……”幹隆抬手命劉墉起身,說道:“朕信得過你,你是忠臣子弟,不要自疑。朕也不是猜忌之主,有功賞功有過罰過,你得明白這一條。紀昀李侍堯的事,朕看你有點兔死狐悲,外間也有些議論,說什麽與傅恆有幹礙的話,你也不要信它。傅恆本人辦差失誤,照樣要處分,紀李二人純是他們自作孽,與傅恆何幹?”


    “臣不敢,也沒有這樣想。”劉墉滿懷忐忑,也就不能全然坦誠,肅然說道,“先在山東,回京又接辦紀昀李侍堯案子,朝野震驚之下臣也不能不震驚。國泰於易簡曾多次蒙恩嘉獎。一旦敗露,種種惡行觸目驚心,紀昀李侍堯簡在帝側身居中樞,不知藎忠竭心報效,以致身罹不測——臣經手這些事,披閱案犢,推索格致思量自己,有時毛髮森樹,有時痛心疾首,覺得作臣子難,作英明君主之臣尤難,其實難不過作一個平平常常的正派人!”他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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