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又看一遍,小心鎖進密摺奏事匣子裏,對劉全道:“這個立刻用六百裏加緊遞出去。看錢大人這會子起來沒有,請他過來一道吃早飯。”劉全笑道:“錢大人是從來都早睡早起的,每日到公解後頭那片竹林子邊上練一趟太極劍才到前頭辦事,這會子怕就要下來了。”和珅卻是個起居無節的,有時起得極早,有時一覺睡到中午,吃喝玩樂辦差使都沒有一定的時辰規矩,聽了這話倒怔了一下,說道:“從明天起,不管夜裏如何,早晨寅末時候一定叫起我來。”說罷命人端上早點,幾個油角子菜合一杯豆漿胡亂填塞肚子,覷著錢灃從月洞門口過,忙忙的漱口揩手出了臥房,笑道:“南園1先生早安,是東注2先生去了西院練劍了?”——


    1南園是錢灃的號。


    2東注是錢灃的字。


    “哦,和大人!”錢灃一手握著劍鞘正走著,聽見說話才看見和珅,忙轉過身一揖,微笑道,“致齋大人風趣!用過早點了麽?怎麽瞧著眼圈發暗,沒有睡好?”和珅一笑,彈彈袖子過來,一邊和錢灃並肩漫步,嘆道:“還不是為和琳!你怎麽照應他仍舊不足意!筆帖式當得不適意,給他升了郎中,又進侍衛。昨兒來信,又想外放湖廣布政使,說叫我和勒敏說說保薦他!也不想想,你一個京官,叫人家外任總督怎麽下筆保你!”


    “這就是大官的難處了。”錢灃微笑著,仿佛不經意地看一眼和珅,揣猜著他的心思,說道,“好大一棵樹,當然招來乘涼人。令弟我瞧著也不是庸常之人,就放外任歷練一下也是好事。”和坤嗬嗬一笑,說道:“我們兄弟捆一處學問不及你東注先生一個小指頭。我自己心裏明白,是占了旗人的光,又有阿桂、傅中堂援手提拔,這才上了高枝兒。其實萬歲爺心裏真正器重的是你先生啊!”他慢慢踱著步子,皺眉沉思著,問道,“依你之見,國泰案子怎麽料理好?”


    錢灃隨意散步,眼望著前麵的卵石甬道說道:“我看皇上的意思,允許山東各官改過自新,實在也因為如今貪官誅而不勝誅。一個‘明刑’,一個‘弼教’,不能明刑,單是勸化,冥頑不靈之徒就不知畏懼。所以,國泰於易簡斷無寬赦的事。不過,這事情要等劉大人回來才能合奏請旨的。”和珅一笑一嘆,說道:“道理還是你想得透,我就想破了腦袋瓜子也不能這麽明白。不過呢你想,東省龔三瞎子橫裏一炮這麽一折騰,福四爺的犒賞銀子就是三十萬,打下來,慰勞從征家屬,賠補民間戰爭損失,重新組建平邑政府,遣送流配逆匪家屬,加上原來賑災銀子,還有十五爺要的魯西治理鹽鹼地的銀子……共是若幹?”他舐了舐嘴唇,耷著眼皮咽唾沫,連剩下的話也咽了。錢灃聽了疑竇立生,問道:“那——依和中堂之見呢?”


    “我想的是議罪銀子一層。”和珅正容說道,“朝廷用錢的地方太多了,一是兆惠海蘭察,是個花錢的主,再一個就是我和珅,管著修圓明園——那園子得用金子鋪出來。實話跟你東注先生說,聖祖爺定的永不加賦,皇上又年年蠲免錢糧,要不是關稅和議罪銀子,戶部的庫底子早就掃他娘的精光了!”


    他的話意已經明白,錢灃放慢了步子,兩手在背後擺弄劍柄,一付專注神情聽和珅講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和珅也不看錢灃,說道,“我知道。”


    “沒有,我在聽致齋大人說話。”錢灃說道。


    “你在想:和珅這個官場痞子打的什麽主意?想開脫國泰?”


    “沒有。”錢灃見他湊近自己,仿佛不經意地向旁邊趔了半步,口氣仍是那樣平靜從容,說道,“朝廷有難處,其實連納銀捐貢也不是經濟正道,沒辦法立時革除——我在聽您說話。”


    和珅笑起來,手帕子捂口咳嗽幾聲,說道:“我見過的人論千論萬,有品行有才能的盡有,竇光鼐、史貽直我都見過,也都是名臣風範,卻都有點恃才傲物鋒芒太露的樣兒,你是與眾不同。你補進都禦史是個台階。我看聖意,接著放你雲貴總督,仍舊是個台階。拜大學士進軍機處——皇上給你虛位以待吶……”錢灃道:“皇上愈是器重,我越要慎獨,不敢妄思更不敢妄為。大人這話我也不敢妄議。《洪範》八政,食貨居二,《周禮》一夫之上,十畝之宅,三日之徭,九均之賦……天下所貴者人也,鹽鐵之論不輕於治安之策。我也不能附議清談,一頭文章做得花團錦簇,叫百姓們啼飢號寒。但我不是經濟臣子,許多事情不懂,所以您說這些,我真的是在敬聽領教。”和珅笑道:“你引說的那些個我大半聽不懂,總之是朝廷人民不能喝西北風兒過活是吧?”他斂了笑容,沉吟著說道,“國泰隻抄出百十萬銀子,庫裏虧空是三百多萬。我想,除了各府縣也有分潤,國泰一定還隱匿有財產。這裏人頭落地,痛快固然痛快了,銀子呢?銀子也就沒了——沒聽百姓有諺語,‘貪官殺不怕,就為得利大,就算死了爺,兒孫有錢花’。所以和你聊聊,國泰的案子暫時壓壓,能著力擠著再追回些贓款,然後再作計較。”


    趕著出來和自己一同散步,原來是這般計較!錢灃不禁一笑。說道:“議罪銀製度是大人的條陳,雖說已經試行,一直沒有明詔。您是想借這件事請皇上頒發聖諭吧?我不在其位難謀其政,是不是等劉大人回濟南再商議?”和珅誠摯地一點頭,說道:“我不著你是下司,是看你個朋友。這是朋友和朋友談心嘛,說不到在位謀政上頭去,國泰荒yin無恥,和於易簡一狼一狽,不是他們敲剝得人過不得,哪來王倫和龔三瞎子這樣的巨寇糜爛半省局麵?想到這一層我就牙癢癢,恨不得一刀剁了他們,可又想多追一點銀子……唉……你看我難不難?”


    他這麽欲擒放縱,娓娓絮絮說得懇切,饒是錢灃機警聰察天分過人,也著了他的道兒。這一道與和珅來魯辦差,和珅一路說起國泰都語言含糊,查庫也是了糙從事,要不是錢灃請示劉墉殺回馬槍突然再查,頂多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小小處分給國泰了事,現在又要“壓壓”,誰知道這個滿肚子機械的人打的什麽主意?思量著,錢灃淡淡一笑,說道:“錢灃不敢苟同大人意見。既然是朋友交心,我也以誠相告,國泰於易簡都不是易與之輩。兩個人雖說過去有些過節,我原指望他們大難來時各自飛,能互相檢舉,結果呢?一個字也沒有,一句話也不說!有的款項下落不明,藏匿自然是有的,但也不敢說沒有用來賄賂朝廷大員的,但至今沒有朝廷大員出來保他們,也不見他們舉發納賄的人事,這就可疑得很了,這裏邊有許多蹊蹺,我們奉旨查辦山東案子,是奉的密諭,國泰怎麽知道的消息?他又似乎有恃無恐,把庫銀那麽一遮掩,碎銀子用桑皮紙包包就想瞞天過海,居然有心情下海唱大戲!他們也太猖狂了!”說完,便不吱聲,和珅給他說得脊梁骨一陣陣發涼,心裏恨得直想奪過那柄寶劍透心穿了錢灃。低著頭不住地“唔”著,見錢灃不鹹不淡住了口,越發覺得此人心思深不可測,許久才問道:“東注,依你之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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