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屍?”幹隆詫異問道。


    “啊啊——”王廉不知哪句話又說錯了,忙解說道:“有一回碰見紀昀大人,他說的,太監都叫‘醃屍’(閹寺)——可不得使醬去醃?”


    幹隆本來一肚皮的悶火,倒被他逗得一笑,擺手道:“你不要囉嗦了,嗯——明早宮門啟鑰,你傳旨內務府慎刑司,王八恥身為六宮副都太監,平日遊嬉荒唐,辦差不力,為首信傳謠言,著發往奉天府故宮聽候管教;卜義、卜信、卜廉、王禮、著發喀喇沁左旗聽圖裏琛約束;圓明園白金漢宮、土耳其宮、莫斯科宮、葡萄牙宮宮人,悉數發辛者庫烷衣局當差,待勘定遴選後再行發落!”


    “紮!”


    “內務府接旨即刻押解發送,不得滯留!”


    “紮!”


    “你天明去慈寧宮,稟知老佛爺,朕要去和親王府探望你五爺,下來和外頭臣子議事,到晚間再過去請安。完了你到和親王府回旨。”


    “紮!”


    幹隆委頓地立起身來,無聲嘆息了一下,又吩咐道:“去瞧瞧陳氏和二十四嬸,朕心裏煩極了,要沒睡,過來說會兒話——其餘的人散了罷!”


    因為天冷,久病不愈的弘晝已經近一個月沒有起床了。聽王保兒在耳畔輕聲一句“五爺,皇上瞧您來了。”身上一乍,驚醒過來,看門角那座自鳴鍾才指不到辰初,罵道:“**你娘!催我吃藥用這法子?”又一轉眼,見幹隆挑簾進來,不禁眼睫毛倏倏地一抖,說道:“混帳!快扶我起來——怎麽不早點稟我?”他在被中掙紮了一下,想坐起來,一軟又躺倒了,王保兒急忙過來從背後輕輕抽他。


    “你別動,就這麽躺著!”幹隆向前跨了一步,扶弘晝躺下。王保兒在後用大迎枕替他墊高了些。幹隆又替他掩掩被角,笑道:“是我不許他們稟。我們自己親兄弟,你病得這樣,迎起迎坐鬧虛文兒做甚麽?”說著,坐了床邊,用憂鬱的目光打量弘晝。


    弘晝本來就瘦,兩個多月不見,已經幹朽得像具骷髏,眼窩、兩頰都可地塌陷下去,黝黑的皮膚泛著薑黃色,鬆弛地“貼”在臉上,兩臂腕雙手十指骨節宛然,伸露在被外,也是蘆柴棒似的全是筋骨,沒有肉,隻一雙三角眼仍舊熠熠有神,不住地眨巴著看幹隆,良久,“唉”地長嘆一聲,說道:“皇上,這回兄弟可是要走長道兒,玩不轉了。……”他喘息一下,又道:“前日老紀來看我,跟我說人天性命順適自然,不到壽終不作司馬牛之嘆。我說我知道,天津衛人的話,不到根兒屁朝天時候兒不說短命話,到了時辰自自然然走。別看你那麽大學問,想事差得遠呢——風蕭蕭兮城裏寒,咱到鄉裏熱炕邊……”


    他達觀知命,身子委頓至此,命如朝露遊絲,還能如此調侃詼諧。幹隆又是欣慰又是難過,竟尋不出更好的話撫慰,半晌才道:“話雖如此,先帝爺就留下我兄弟兩人,我還是切盼你早占勿藥,恢復康泰。你再有個好歹,我真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的。”弘晝古怪地一笑,說道:“皇上……瞧您氣色,昨晚是一夜沒睡。這麽大個天下,外頭山川人民,紫禁城裏深池密林,什麽事沒有,什麽人沒有呢?《紅樓夢》裏頭海棠花開的不是時候,賈母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您最英明的,仁智天縱聖祖爺也比不了,有些小事不妨糊塗些了……你也是年逾耳順的人了,隻要不是陳勝、吳廣揭竿兒,萬事不著急不生氣,不大喜不大悲,就是臣民們的福氣……”幹隆聽了點頭,他目光遊移著,掃視滿屋裏一摞摞佛經、《道藏》、《古今圖書集成》……還有一摞摞半人來高的手稿,都是弘晝手抄的《金剛經》之類。起身翻了幾本,什麽“麻衣”“柳莊”的相書、〈〈玉匣記》類的民間俗書應有盡有,不禁一笑,卻對王保兒道:“你帶人迴避一下,我和你五爺說幾句體己話。”王保兒答應一聲,嘴一努,所有的太監、老婆子、丫頭都肅然退了出去。


    “皇上,”弘晝目不轉睛盯著幹隆,吶吶問道:“出了什麽大事麽?”幹隆沉重地點點頭,仍回床邊坐了,沉默半晌才說道:“算是不小一件事,還沒有坐定查實——查實了就得廢了這個皇後。我是滿腹的苦惱,也隻能在我兄弟這裏訴訴……”說著便拭淚。弘晝驚悸地顫了一下,說道:“……皇上,您精熟二十四史……這真的是非同小可!前明四大案裏就有‘移宮案’,幾百朝臣齊給您跪到幹清宮,請您收回旨意,您該怎麽料理?冊封、廢黜皇後都是震動天下的大事,宮闈裏頭有些事說不清道不白,要給人說閑話的……”


    幹隆點頭嘆道:“這些我都想到了,昨兒晚一夜都沒睡。不見見你,我也無心見人辦事兒。那年我南巡,你在北京闖宮、救顒琰子母,我還疑你大驚小怪,誰知竟是你對!”因將昨晚建福宮夜審太監的事情端詳說了,又道:“家醜不可外揚。但你思量,真有這事,她這皇後還做得麽?我……我六十多歲的人了,這麽個離心離德的人朝夕伴著,還要一道兒葬進陵裏,受得了麽?可是,要抖落出來,也真不敢說‘善後’二字啊。


    “聽這些事,我頭髮根兒往起乍……”弘晝已是目光炯炯,削瘦的頭顱神經質地顫抖著,沉默許久,說道:“盡自駭人聽聞,我還是勸您鎮定,千萬別著急上火……”他無力地喘息了一陣,又道:“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這是紫禁城,是天家!唉……皇上,不能忍也要忍一忍,能忍不能忍之事才是大丈夫啊……和太監勾搭我還覺得能容;要是害我的皇侄兒,我心裏的怒恨跟您是一樣的……可皇上,這抖落出來是有害大局的。眼前處分太監、查明事由,您做得對……要廢掉她,一是不能有冤枉,二是要看時機——不要用‘穢亂中宮’這個罪名兒。這就要等,等她出了別的錯兒,換個罪名整治……”


    幹隆沒有說話,弘晝說的這些都是他想定了的,大清早的打駕到和親王府,與其說是來問計,不如說是來“求慰”。他一肚子的孤寂、沮喪和憤恚,像洪水憋得太滿,將要溢出來的海子衝決崩回,不溢洪不排泄,脆弱單薄的堤岸就會崩潰決洪,把一切都沖得一塌糊塗……經弘晝這一番譬講,和自己想的居然都合若符契,他既自喜“能忍”,又覺得這個弟弟聰敏,能與自己知心換命。見弘晝身體羸弱,命數危淺,不定哪一時就會撒手而去,轉又悲懷不禁,難以自已。感傷了一會兒,幹隆說道:“和你說說,我這會兒好過多了。人家小戶出了這種事,還能哭一哭,鬧一鬧,砸家具打架寫休書,一哄兒算完,我呢?還得裝沒事人,裝成個任事不知道的——大傻瓜,還要讓人瞧著‘英明天縱’的不得了!”“那是四哥您太認真了……”弘晝用過了勁,變得格外精神不濟,耷拉著單泡眼皮強打精神道:“這都是你一輩子沒受過人欺的過。鐵門檻裏頭出紙褲襠,哪一朝哪一代沒有這種事呢?唉……我要身子去得,再頂一回泔水缸,還能幫您一把。可惜是個不成了……能在人間再過一個正月十五,我就心滿意足……”幹隆忙撫慰道:“別說這種短話。我原也聽你病重,來看看,覺的竟不相幹。春打六九頭,打了春糙樹發芽,一裏一裏就好起來了。別忘了你是火命,木旺了火也就旺了。要緊是不要再受寒,傷風感冒的,要信太醫的,別隻管搬神弄鬼的折騰……要什麽東西,大內隻要有,隻管派人去取……”說罷含淚起身,“我回養心殿辦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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