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隆一進園子,便知太後還沒到。偌大的園子裏空落落的,隻有欽安殿丹墀上幾個老太監在掛鳥籠子,東邊浮碧亭到萬春亭一帶背陽花房的花工太監在忙著往暖房地籠裏添柴,老木禿幹枝椏交錯,本來已掃得一根糙節不見的樹下,幾個白髮太監抱著掃帚悶頭認真地掃著,甚是寥落冷清。和卓氏隨幹隆漫步朝坤寧門走著,不禁問道:“傅格達汗,為什麽他們不向您行禮?”


    “他們啊……”幹隆微笑著說道:“這都是侍候過康熙爺的老人兒,最小的也六十多歲了,一多半還是又聾又啞,眼神、精神氣兒都不中用了。再說我從來不這時候來逛園子,也不走這個偏門,他們也想不到是我。”


    “他們都是聾子、啞巴?”


    “是啊,”幹隆笑道:“這有什麽稀奇的?聖祖爺晚年宮裏鬧家務,有些事不能傳出去,所以刺得他們聾啞了,就在這裏照料一下花園子養老。”一回頭見芍藥兒也跟上來,便吩咐:“朕和貴妃散步,你們在這瞧著,老佛爺過來知會一聲。”因見和卓氏站著不動,手指西北說道:“我們到千秋亭那邊,太陽曬著暖和,那邊花房也好看——你怎麽了,有點神思不定?”和卓氏怔了一下才回過神來,一邊跟著幹隆緩緩移步,說道:“今天早晨聽到的事,都很可怕,我不知道以後會不會見到更多的事……比如說刺聾人的耳朵刺啞人的喉嚨的……”幹隆也是一怔,隨即笑了,說道:“你是個美麗善良的公主,又生長在域外,有這想頭不奇怪。女人離開政治和戰爭遠一點有好處。所以我一見你就說,不許你幹預政務。慢慢你就慣了,就明白了,嗯……這些事知的多了,就見怪不怪了,”他沉吟著,回身指著東邊說道:“我們剛才路過那五座低矮的宮房,曾經囚禁過一位皇太後,人們擁護她的兒子做了皇帝,卻不承認母親的地位,把她在那裏幽禁二十年,待到她的兒子見到她,她已經病人膏盲,雙目失明,牽著兒子的衣服說了一句話:‘兒子長大了,我死有什麽遺憾?’就此一慟而絕……”幹隆說著,聲音也顫抖了。


    兩個人幾乎同時住腳,站在欽安殿丹墀下不言語。


    “那邊,”幹隆又指了指西北角,“那一處叫重華官,那裏邊曾經有個太子,在裏邊躲藏了十年,連老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居然還有個兒子!因為,他的母親不能保護他,別的嬪妃為了自己的地位,寧可皇帝沒有兒子,會隨時害死太子……直到他長成人,才有人告訴老皇帝。父子天性,那孩子一見父親就撲進他的懷中……”幹隆說著,眼中已溢滿了淚,又指南邊,“我那裏叫養性殿,二百年前吧,明代第十一代皇帝叫朱厚照,是個不務正業、荒yin無度的昏君。一個夜裏,七個宮女用繩子要合力勒死他……”


    “天哪!皇上——”


    “她們沒有成功。”幹隆口角帶一絲獰笑,“黑地裏繩子打了死結——你想想看,皇帝是什麽樣子?宮女又是什麽樣子?”和卓氏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顫粟著說道:“皇上,您別說……別說了……我……害怕……”“聽聽這些有好處。”幹隆鎮靜地拍拍她的肩頭,緩重地說道:“我說的那都是昏君當朝出的事,也已經過去了幾百年。大清建極之後隻出過一件案子,就是雍正初年,一個叫隆科多的軍機大臣,帶兵闖進暢春園紫禁城搜查宮掖,雍正爺一道旨就圈禁了他。這也已經過去五十年了。說給你聽是要你心裏有數,這裏是天下四海萬物的機樞,不同於民間,更不同你家鄉那般山清水秀,清淺明朗,警惕戒備些有好處。”幹隆一笑,“你是個一眼看透到心裏的人,不會有人傷害你,何況有我在!”


    正說著閑話,忽然隱隱聽見千秋亭北澄瑞亭一帶有嬉鬧人聲。二人尋聲望去,一帶竹林擋得嚴嚴實實,隔林似乎是有一群小孩子捉迷藏的樣子,有笑的,有拍手的,有嘰嘰呱呱說話的,影影綽綽的都不甚清晰。幹隆側耳聽了一陣,一邊拾級上著石階,笑道:“這是才進宮的小太監了,在重華宮裏聽大太監調教。大概年節管得不嚴,都溜到花園子來玩了。”和卓氏道:“小孩子,愛玩的。”說話間踅過竹林,果然見是十幾個小孩兒在空場上玩,卻不是捉迷藏。大的約可十一二歲,小的隻在七八歲上下。有的盤起一隻腳蹦來蹦去撞著“鬥雞”,有的打陀螺,有的扯風葫蘆,還有七八個人圍成一堆兒在看什麽稀罕。幹隆看時,是個頭髮花白的老太監爬跪在地下,在畫著什麽。孩子們誰也不認得幹隆,沒有理會他們,饒有興致地圍著老太監指指劃劃,七嘴八舌議論:


    “這是幹清門!”


    “這是慈寧宮!”


    “這是個女人,怎麽沒穿褲子?精條條的兩條腿,像個妖精!這人有辮子,是男人——也沒穿褲子。嘻嘻……”


    有人立刻反駁:“外頭大閨女也有留辮子的,你怎麽知道是男人?”那孩子指著畫兒道:“你看,他腿當中沒蛋!”就有人接腔:“你有蛋麽?亮出來我看!”一陣鬧笑中一個孩子問那老太監:“喂,高瘋子,你成日畫的什麽玩藝兒?是男是女?說!”


    幹隆這才留意,澄瑞亭前這片磚地上到處都是畫,有宮闕樓門,也有男女人物,歪斜扭曲,甚無章法,有的畫痕新舊重疊,有的已被腳踩得漫漶不清。留心看那老太監,約莫六十歲左右,髮辮散亂,後腦勺兒粘得氈似的,前額的頭髮足有三寸多長,垂落下來遮了半邊臉,手裏捏一片裁fèng畫線用的滑石,直勾勾的眼睛看著地,抖著手歪歪斜斜地畫。剎那間,幹隆覺得他麵熟,尋思了一下,又搖搖頭。


    “老不死的!不說話,尿他!”一個孩子大聲叫道。這話立刻逗起一群人興頭,連散在一邊的小太監也湊過來,大家撩袍解褲子掏出小雞雞,站得遠遠的努著勁兒齊向老太監身上滋尿。老太監頓時頭臉身上淋淋漓漓都是尿汁子。大冷天兒這般惡作劇,幹隆本來微笑著,一下沉了臉,正要喝止,小太監裏不知誰喊了一句:“秦公公來了!”轟然之間一齊如鳥獸散,撒丫子跑得一個不剩。幹隆轉身,果然見秦媚媚大步過來,知道是太後到了,不等他說話,扯了和卓氏回身,一邊走一邊吩咐:“這是哪宮的太監?有病照常份兒醫治。這樣子是什麽觀瞻?叫人給他剃頭換衣裳——還有這群小混蛋,誰管的?這麽作踐人,沒調教的!跟慎刑司說,連管帶太監,每人賞五簚條!”又問:“這老太監原來在哪宮侍候?朕瞧著見過他似的——”


    幹隆一邊說,秦媚媚連聲答“是”,小心攙著和卓氏下石階,又道:“這高瘋子是老人兒了,先頭在雍和宮跟主子書房侍候筆墨。主子登極他進來。那時候還是高大庸主事兒,他滿得意的,跟了先頭主子娘娘,又跟了現在主子娘娘,又跟鈕貴主兒,不知怎的,跟高雲從犯了生分,說他偷宮裏頭字畫兒賣,打了一頓,攆到北五所掃院子。那年皇上南巡迴來,本來他還能回儲秀宮當差,不知怎麽的就瘋了,任誰見了不說一句話,就趴地下畫畫兒,多少年都這樣兒。別的奴才就不曉得了……”幹隆一邊聽他說,心裏忙著,一時卻想不起來,眼見太後從坤寧門那邊過來,陳氏和二十四福晉一邊一個攙架著她顫巍巍向欽安殿走,後頭跟著一群太監。忙搶步迎上去,代烏雅氏攙了太後,笑道:“不勞生受二十四嬸,這麽早的就進來給老佛爺請安了?——老佛爺今兒好興致!兒子就說帶和卓氏過去請安的。剛剛兒接見過紀昀和於敏中,說得頭昏,就說也到園子裏來的,聽您老人家也來了。這可不是母子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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