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呢!這個劉墉住在德州兵馬不動,不走了!”顒琰已是聽得喜動顏開,笑謂王爾烈,“原來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國泰這麽富,那好,我請旨留一點,治好這片鹽鹼地!和珅,你在德州募集了多少錢?——你在想什麽,有點走神兒了的模樣?”


    “啊?啊?”和珅嚇了一大跳,回過神來還有點驚魂不定,不自然地一笑,說道:“我在想……崇如大人是連我也疑上了,這麽多事連我也蒙在鼓裏。”劉墉笑道:“你胡思亂想些什麽?跟你的那群人都是臨時從理藩院調來的,國泰的親弟弟就在理藩院!我左右也難說就沒人給國泰通風報信。機事不密就會竹籃打水一場空。皇上在我的請安摺子上硃批,‘叫和珅唱好前台戲,你隻管明鬆暗緊布置,他要知道就做不好看了’,我敢違旨告訴你麽?”和珅聽著,這解釋無論如何透著勉強,想抱怨事先不讓自己看摺子,但他自己給幹隆的糙折也沒給劉墉看過,而且離京時是和珅出主意,除了會議大事共同聯折,稟事摺子各寫各的,防著小人竊了密去。現在竟都搬石頭砸了自己腳麵兒!心裏暗恨劉墉老好巨滑,然既抬出了幹隆,就有一車的話也隻好都笑著吞了,自說自解道:“豈能有抱怨的心?隻是意外些罷了。出京我就說過唯劉石庵馬首是瞻嘛!我就是你的馬前卒,你叫往哪裏我哪裏快去!”他極是心思靈動的人,已經想好,反正沒有片紙隻字的證據在國泰手,何必自驚自怪杯弓蛇影的?瞧著能保就幫一把,幫不得那是國泰的命裏註定!


    這麽思量,和珅口下也就越說越暢利:“王師傅幾次和我說,十五爺要治理這塊鹽地。我想了想,從德州向西南到邯鄲一帶,上千裏的鹽鹼灘呢!往北到天津衛西,也都是鹹水,治好了都能變成稻田。爺既然動了這個心,手麵不妨大些。請旨著戶部和漕運總督衙門實地派行家踏勘,治出地來那不單是收糧食,能安置多少無業貧民吶!這是社稷大事萬年基業!”他放下手中茶杯,仿佛眼前就閃動著滾滾稻浪,雙手比著攏來:“千裏鹼灘變良田!這裏水上和小站都是一樣的,打下的米都和珍珠似的,半透亮兒!直隸山東兩省從此就不用再調糧進來,還能補給北京多少用糧?——這真是功德無量!晚上睡覺一想起來,我就又高興又著急,睡不著覺呢!”王爾烈和錢灃都是閱世不深的書生,聽他說的令人憧憬神往,眼中都放出喜悅的光。劉墉卻深知這麽坐而論道不啻畫餅充飢,卻也不便說什麽,隻笑著一口一口吞雲吐霧。


    “你既然這麽想,就是與這功德有緣。”顒琰起初也是怦然心動,但他和王爾烈商議過治理黃花鎮鹽鹼地的事,以區區兩縣這麽一塊地,尚要再開一條排鹼引渠,和珅這計劃是何其浩大的工程?要多少人力錢糧?粗粗一想便知是和珅投其所好臨時想出來的。“大而無當華而不實”八個字在心中一劃而過,眼神已變得黯淡了,隻一笑,說道:“你隻管把條陳寫出來,請旨施行。我在皇上跟前舉薦你來主持!”


    和珅不禁一怔:今兒怎麽這麽不順?我請示戶部勘察,你順勢就把差使砸過來!現我眼見就進大軍機,你倒讓我帶民工蹚鹼水灘子修田?人一天都有三昏三迷,我這是怎麽啦……他不敢再說下去了,嘻地一笑收住,“這得要靳輔的魄力陳潢的才。奴才怕沒這大本事。”這一刻王爾烈也醒過神來,笑道:“還是先照十五爺的籌劃,把黃花鎮這一帶治好,朝廷百姓見了實在好處,銀子也有人也有,分段循序治理出去,這才切實可行。”


    “我這就到德州,然後再去兗州府。”顒琰知道這事議論下去沒完沒了,因笑道:“那是孔聖人的故裏,怎麽總鬧抗租抗糧的事?我的欽差行轅不動,就設在德州,你們該怎麽辦照自己的章程來,有大事行文谘會一下就成,我不幹預。”他猶豫一下,又道:“盜賊出沒饑民遍地,不是歌舞昇平之時啊!修文廟修學宮我都贊成。給蘇奴王陵封土,大造園亭酒肆,還有會館,聽說ji院也新建了十幾座,和文廟對峙而立相映成輝!一夫不耕,天下必有飢者,一婦不織,天下必有寒者。這要虛耗多少人工財力?崇如公,你到濟南,這些無益的工程還是停下來吧……”


    他語氣不重,但卻說得毫不含糊。劉墉三人屁股已經離座,又坐了回去。劉墉說道:“德州這次興工,是和珅錢灃建議,我同意了的。十五爺以為不妥,我回去一定照爺的指示辦理。隻是有些工程工料都已經備齊,正建到中途,忽然下令停工,浪費太大,也易給小人趁亂貪汙可乘之機。可否暫時不下禁令,維持原來的會議意見,我的麵子是小事,別讓縉紳們說出政府出爾反爾的話就成。”


    “你們的麵子也不是小事。”顒琰說道:“不要下禁令停止工建,地皮錢和捐銀加重些,讓他們望而卻步。還有,由德州府出麵,凡買賣良家婦女到ji院的,那些個老鴇兒王八頭兒大茶壺,跑經紀的掮客,枷號罰銀子,建在文廟附近的ji院限期另選地方,這麽著不禁是禁,他們也就知難而退了。”


    一句話,派衙役三天兩頭攪擾搗亂,土木工程也就自己“無疾而終”,這就是顒琰的辦法,劉墉算是頭一回領教了他這份陰柔,和珅因劉墉說是自己的建議,一心思量著怎樣挽回,心裏惱著劉墉,卻嘻嘻笑道:“十五爺,這辦法最好!攤子大了,原來我想著不好收場。還和石庵公說過,這不合朝廷重農抑商的宗旨。十五爺這一提點就明白了,這裏工程越招人越多,不但容易出事,鄉裏的地撂荒了誰種?我們到濟南去,把這汪水陰幹了就是!”顒琰方笑著點頭稱是,不料旁邊的錢灃卻道:“夫子之禮有經有權,不能以偏概全,四民之中商居其一,以義為本取利,聖人不禁。和大人在德州廣興土木,我是贊同的,現在和大人變了主張,我沒有變。這沒有什麽‘不好收場’的。我體會十五爺的王命,是擔心農民進城做工撂荒了地土,怕虛耗了錢糧,糜爛奢華之風興盛,卑職以為是多慮了!”


    這真是一語既出四座皆驚,顒琰給了劉墉台階,劉墉語焉含糊和珅見風使舵,就腿搓繩兒完事兒了的事,孰料他橫中出來點這麽一炮!劉墉和珅都半張了口呆坐著,不知怎麽說好了。惠兒正倒茶,愣神間茶水也溢了出來。


    “哦?”顒琰自打出娘胎,除了幹隆時加庭訓拂拭,還是頭一遭遇到錢灃這樣麵斥其非的,怔了一下,笑容已凝固在臉上。他沒有發作過外臣,有點不知所措,而且自己有話在前叫人“隨意”的。但自尊心被這一刺,已是流出血來,冷冰道:“還有‘以偏概全’?願聞請教!”


    “不敢!”錢灃一拱手說道。俯仰之間氣度從容英風四流:“管子《侈靡篇》有雲:‘奪餘滿、補不足,以通政事、以瞻民常’使‘富者靡之、貧者為之’。所以‘雕卵然後論之,雕撩然後之——把雞蛋畫上花兒煮了吃,木柴之雕了花兒用來燒飯!十五爺,德州興修土木,出錢的不是政府,是四方行商大賈,來作工的是鄉裏貧民。政府不花錢,貧民勞作換錢贍養家口,這是一舉兩得的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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