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侍堯嘛!”幹隆果是站住了腳,離著李侍堯頭頂隻可二尺遠近,問道:“是幾時到京的?”


    “奴才李侍堯——恭請主子聖安!”李侍堯一口大氣透出來,身上才鬆泰一點,忙大聲回道:“原來算計路程,臘月十五能到京,心裏戀著想早點覲見主子,走得急,昨天晚上趕到的。”


    幹隆點點頭,說道:“朕已經知道。白問問你。待看望過傅恆,下午你遞牌子進來。”李侍堯方連連叩頭稱是,幹隆對眾人道:“弘晝和阿桂起來陪朕先見傅恆。你們幾個進房裏候旨。福康安福隆安,帶朕去見你父親。”


    阿桂二人站起身來,這才看清是傅恆的兒子福隆安和福康安接駕引導。福隆安是幹隆和嘉公主和顧額駙,兵部尚書。福康安和阿桂私交更篤,現任金川定邊將軍,是朝野有名的“小周郎”,能詩能文且是極其好武。年將而立,看去仍碩身玉立,目若朗星麵如冠玉。他趕回京城,一來侍奉父親的病,二來是阿桂要親自帶兵西征,點名要他跟從帶兵參贊軍務。此刻卻都不便見禮說話,隻點頭會意,隨他兄弟逶迤到了西花廳傅恆下處。軍機大臣紀昀是專陪傅恆的,已是守在階下。


    “藥香太重了。”幹隆進院便皺眉說道。看著跪在廊下的幾個太醫,又道:“藥香也是藥,和主藥混起來,就沒有時辰火候了。而且還雜著檀香。”他顧盼著,一眼看見傅恆夫人棠兒跪在門內,料著檀香是她燃來敬佛禮拜用的,便不再說這件事,跨步進門,籲一口氣說道:“棠兒,別跪著了。你看看你,熬得這樣憔悴了……這裏侍奉的事有兒子們就成。好歹也留心自己,你再病倒,傅恆怎麽安心療治?去吧——書屋裏歇著,朕看過傅恆接見你。”


    棠兒伏身聽著,不知是激動還是感動,已是熱淚湧眶而出,身子顫抖著抽泣,已經花白了的頭髮絲絲抖動,隻泣聲說道:“奴婢遵……旨……”幹隆這才進了裏屋,福隆安兄弟拽起床上帳帷便長跪在地,傅恆已清醒得雙眸炯炯,隻是虛弱得沒有一點氣力,見幹隆俯身看自己,他也用目光搜尋幹隆,緊緊地盯住了,像是恐怕一眨眼幹隆就會消失似的,有些失神地盯著,許久,大滴大滴的淚水斷線珠子似的從頰邊湧淌滾落出來,喃喃說道:


    “主子,主子……奴才侍候不了您了……奴才沒用,連禮也不能給主子行,說話提不出氣兒來……唉……沒有想到我傅恆也有今日……”


    幹隆心裏一陣酸熱,一拱一動,已是眼中滿含淚水。他用無限疼憐的目光凝望著奄奄一息的傅恆,這是個英雄一世的滿洲漢子,因是富察皇後的親弟弟,自幼就選了幹清門侍衛,朝夕跟從自己,弱冠之年選散秩大臣出外辦差巡閱大湖水師治軍整頓,剿滅江西山盜,進襲山西黑查山,一舉生擒白蓮教道飄高,以招撫大將軍出征金川,逼得一代英豪莎羅奔自縛請罪俯首稱臣,主持軍機處二十三年,文政、河務、兵事、錢糧、明刑……哪裏事繁任巨,都有這個傅恆一力料應,且是待人誠摯有禮,循禮有體,人人心目中無事不能的英傑,如今到了末路,竟成如此光景!


    第四章——


    “老六,你何至如此?”幹隆勉強一笑,沉緩他說道,“別這樣英雄氣短嘛……你今年才五十歲,朕還指望著你侍候下一代主子呢!你從緬甸回來,朕原本替你擔心的,要翻多少山過多少水,還要穿老樹林子,怕你挺不住。現在到了北京,這就是你命大,這麽多好醫好藥,你又不是什麽絕症,何必像個女人樣兒自艾自嘆?”


    傅恆臉上綻出一絲微笑,蒼白又略帶黃色的麵龐像將要沉山的月亮,帶著似悲似喜的淒涼,一眼不眨地凝望著幹隆,嘴唇囁動了一下。幹隆順勢坐了榻前椅上,身子斜傾著聆聽。


    “能再見主子一麵,我去得心滿意足……”傅恆聲氣微弱他說道,像遠遠隨風飄送過來的一縷遊絲,卻是十分清晰,連鵠立在幹隆側後的弘晝幾個大臣都聽得到,“皇上當年龍潛,在雍和宮讀書,我就當過伴讀……在皇上跟前讀書,還跟皇上淘氣……”他眼瞼閃動著,仿佛在如煙的往事中追憶到了自己一生最美好的辰光,嘴角撇著,竟帶出孩子氣的笑容,然而隻是一瞬目間他又回到了眼前的場景:“……四十多年了,都是皇上訓誨教導,提攜著走過來的。人……一輩子能有這大的福,還有什麽別的所求的?隻是……隻是……我守住了老官屯,卻沒能再有……再有尺寸之進,用兵之初,軍機處和大臣裏主戰的不多,是我……執意請纓……沒有打勝仗,且是牽掣了西北兵力,虛耗多少錢糧……這是奴才留下的最大憾事,皇上要重重處置,奴才才能安心走路……”說著,已是淚如雨下。跪在床前的卜義忙從小太監手裏抽過手帕輕輕替他揩了,幹隆柔聲細語說道:“用兵是不得已的事。如果說錯了,也是朕頭一個承當。當初收復孟拱,朕賞你三眼孔雀翎,你寫奏章說,待全勝而歸再領賞。既然沒有克服敵巢,翎子繳回就是了。你雖不是全勝,畢竟己逼得緬甸上表請罪請和,也還是勝了。不要這樣自責,朕聽了也不好過……”他眼中噙著淚,聲調溫和得像長兄對一個小弟弟說話,“別胡思亂想,一切在後放放,安心調治,病好了再說。”


    傅恆抿住了口,像在聚集全身的力量,眼睛一刻也不離幹隆死死盯著,許久,臉上泛出一絲cháo紅,吞咽了一下,說道:“緬甸政局已經穩下來了,再戰不利。如若拚傾國之力打下來,又不能設流官政府常駐統轄,很不值得。從雲南到緬甸,水陸軍三萬一千,現在僅存一萬三千。不但軍需藥品供不上,兵力調動也極難,我軍……我軍陣亡的其實不多,都是水上不服瘴疫毒蠣病死的。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利,所以請主子下旨撤兵,將來再看情形施為。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勝。”


    站在一旁的阿桂先是一下子放下心來,接著一股敬佩仰慕之情油然而生,當初出兵傅恆是主戰的,現在退兵師勞無功而返,單就承認自己“錯了”不但責任非輕,麵子更是掃盡,一世英名舉朝崇敬也全然不顧!這要多麽大的定力,多麽忠忱的誌量!審視著傅恆平靜的麵龐,阿桂心裏一陣烘熱,含淚說道:“春和公,別想這些事,也別說了……主上聖明燭照洞鑒萬裏,自然有妥當安置的。”弘晝也垂泣。卻仍是帶笑說道:“傅老六,留著點氣力,皇上指望你做的事還多著呢!我那裏好吃的好玩的東西要什麽有什麽,想著了隻管要——上向你說高士奇那幅字畫,沒捨得給你,今兒帶來了,給了棠兒……”說笑著,已經帶了哽咽。


    “五爺也有兒女情長了……”傅恆微微笑了笑,輕輕嗽了一下,說道:“這些話我不說,皇上和軍機處礙我的麵子也不說,於朝廷更無益……待到不得不說時再說,皇上的體麵更要緊……我都寫在摺子裏了,那……”他虛弱地抖著手,指著桌上疊得齊齊整整的文卷,“……都在那裏……我的遺折……唉……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他突然劇烈地咳嗽兩聲,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隨著鼻翼嗡張,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紀昀忙叫:“誰當值?當值太醫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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