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坐。”莎羅奔臉色陰鬱,大手讓著,“您坐上首。”他頓了一下,看著人給嶽鍾麒端上了酒,才坐下,語氣沉重地說道:“真不願意這樣和您見麵,因為我們過去有過深厚的友情,一向是把您當作長者和前輩看待的。但現在卻是交手的敵人。”


    嶽鍾麒的神色凝重下來,掃一眼四周虎視眈眈的衛兵,朵雲、桑措還有嘎巴,許久許久才透了一口氣,問道:“聽說你受了傷,無礙的吧?”


    “兩陣交鋒,這是平常事。”莎羅奔也沉默了很久才說話,聲音象從罈子裏發出來那樣沉悶:“臂上被火槍打傷了十幾處,這沒有關係,我心裏受的傷比這重得多!你過寨門看見了,那上邊懸吊著葉丹卡兄弟的頭顱。我在昨天按照我們部族的規矩殺掉了他,天葬了他,隻留下頭顱,讓其餘的部眾知道挾私報怨不顧大局的人應該受甚麽懲罰!”


    原來如此!嶽鍾麒略一回顧金川之役,已知葉丹卡死因,他點點頭,說道:“這種事我也處置過不隻一起,除了正法沒有別的辦理。”“你的來意我知道。”莎羅奔道:“葉丹卡如果遵命,大金川兆惠軍救援喇嘛廟,他的三千軍馬攔腰襲擊出去,我至少還可以在金川再打一天一夜,可以捕捉三百到五百官軍到崖上來。我可以更尊嚴地和你坐在一處說話!他竟在千鈞一髮時候背叛我,背叛他的部族父兄,眼看著我敗退刮耳崖!”


    “要你口中說出一個‘敗’字,真不容易。”嶽鍾麒一氣喝完了那碗味道稀薄的酒,說道,“我想聽聽你有甚麽主張。”


    “敗了就是敗了,敗軍將無話可說。”莎羅奔看一眼嶽鍾麒身邊的朵雲,語氣裏略帶一點自嘲,“現在說敵眾我寡呀,葉丹卡不聽命令呀,都是扯蛋。我隻想告訴你,被人捆綁著下山路太難走,我不能讓我的部族認為我是個懦夫,莎羅奔寧折不彎,你可以把這話向幹隆大皇帝奏報。”


    仁錯活佛輕咳一聲說道:“故紮,聽聽嶽鍾麒是甚麽主張。我們是把他當朋友看待的。”


    “你們覺得還能打下去嗎?”嶽鍾麒問道,他頓了一下,“向西向南向西南,所有的道路都有重兵扼守,連北逃青海的路也已經卡死,傅恆用兵比我精細。即使能衝出重圍,到青海到西藏千山萬水,無糧無藥弱兵疲民,舉族都成餓殍,也是慘不忍睹。”


    “我不一定要逃。”莎羅奔截斷了嶽鍾麒的話,語氣象結了冰那樣冷,“你一路上來看,你也是帶兵的。這地方攻得上來嗎?”


    “攻不上來。”


    “這是天險,我可以在這裏守三年!”


    “這是險地,也是絕地——三年之後呢?”


    至此雙方都已逼得緊緊的,目不瞬睫盯著對方唇槍舌劍。莎羅奔突然一笑,說道:“三年之後誰能說得定?也許天下有新的變局,也許朝廷有甚麽新的章程,也許地震,一座北京城都煙消雲散——這三年,扼守金川堵截圍困我們的軍隊至少要一萬人,還要時時警惕我‘逃跑’,皇上累不累?天下那麽大,要專意分出心來關照我莎羅奔一個人!”


    “皇上英明天縱,擁天下雄資,盡可‘關照’你。”嶽鍾麒一哂說道:“這不過是一員副將,比如兆惠海蘭察就辦得下的差使。”


    莎羅奔也譏諷地一笑:“所以,你來勸我,用你們漢人的話‘丟人現眼’地下山投降?”


    嶽鍾麒“哦”了一聲,仰天大笑道:“丟人現眼?這是招安!招安你懂嗎?比如暗夜裏向著有光明的地方走,帶著你的一族人離開飢餓寒冷瘟疫和戰爭,能說是一種恥辱?寧折不彎?你太自大了。別說你,多少英雄豪傑,哪個見皇上不要摧眉折腰?你本就是皇上治下的一方豪強,又沒有公然造反。現在,還你的本來麵目,有甚麽下不了台階的?杜甫有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凍死死亦足’,就算你一人受難,換來金川千裏之地,父老康樂,難道不值?看來你莎羅奔沒有這個誌量心胸!”


    “嶽老爺子,”莎羅奔也一笑即斂,陰沉沉說道,“聽起來似乎滿好的。怎樣教我相信呢?洞裏現放著兩張罷兵契約,一份是慶復,一份是訥親張廣泗在上麵簽字畫押!都不算數了!漢人講話總歸不能信守的。”嶽鍾麒不假思索應口答道:“他們與你簽約,乃是背主欺君貪生怕死諱敗邀寵的卑汙行徑,怎麽把我嶽某人和他相比?”朵雲在旁哼了一聲,說道:“嶽老爺子為人我們也略知一二。當年有兩位秀才到大將軍帳下勸說老爺子反清復明,老爺子一邊和他們八拜結兄弟之好,一邊向雍正爺密報,翻臉無情就把他們扣押起來嚴刑拷打——我屈說您了沒有?”


    這是十分刻毒的誅心之語,也是十分繁複難以說明的一件往事。嶽鍾麒嘿然良久,心一橫說道:“比如葉丹卡,如果找你密謀殺害莎羅奔,你大約也要虛與委蛇探明他的底細吧!你若想聽當是真情實況,待我們的事有了結果,我當眾向你全族講說。我嶽鍾麒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倒是你,還有莎羅奔,當著我的麵殺掉了色勒奔,你們不是夫妻?他二人不是兄弟?你倒說說看!”


    莎羅奔霍地站起身來,目中凶光四she,死死盯著嶽鍾麒,右手下意識向腰間摸去。情勢立即變得一觸即發,守在板壁下的藏兵跨前一步,都將手握緊了刀柄。


    “有酒沒有?”嶽鍾麒一臉冷笑,將麵前空碗一推,再倒一碗來!”


    “待朋友有酒,待敵人有刀!”莎羅奔漲紅著臉兇狠地說道,“你至今仍在向我的傷口上撒鹽巴!我可以‘麵縛’到傅恆營中,但我也可以說‘不’!我可以留你當客人,我也可以殺掉你——在這裏倚老賣老麽?”


    “那是!哥哥尚且能殺,何況我一個姓嶽的?我信!”


    莎羅奔“砰”地一拳砸落在桌子上!所有的罈罈罐罐碗勺杯匙都跳起老高,桌子本來就不結實,受了驚似的彈了一下,四腿歪斜著軟癱下去……十幾個藏兵“呼”地圍了上去,站在嶽鍾麒旁邊聽令。


    “把他架出去,用火燒熟了他!”莎羅奔悶聲吼道。


    幾個藏兵一擁而上,架起嶽鍾麒便走,嶽鍾麒拚力一掙甩脫了,冷冷一笑,說道:“何必故作聲勢?大丈夫死則死耳,用得著你們架?我去了,你——好自為之!”說罷掉頭就走,對藏兵怒喝道:“頭前帶路!”


    “慢!”莎羅奔突然改變了主意,“把他帶到客房裏,嚴加看押——傅恆來攻,這不是絕好一個人質?”


    ……嶽鍾麒被押出去了。眾人被方才的場麵弄得一驚一乍,兀自心有餘悸,一言不發注視他們的首領,崖洞外一片聲響的鬆濤不絕於耳傳進來,山口的風鼓盪而入,吹得鬆明子火把明暗不定,顯得有點陰森,人們都打心底裏不住發噤。不知過了多久,活佛仁錯訥訥說道:“故紮,這樣一來就隻有拚到底了……你再思量一下……”朵雲看著丈夫鐵鑄一樣的身軀,輕聲說道:“你的傷該換藥了……唉……我其實很服這位老爺子膽量骨氣的……他似乎是個好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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