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縉紳業主是朝廷的基業根本。”劉墉見福康安似笑不笑端杯不語,知道是輪到自己說話時候了,各自三杯沾唇即過,輕咳一聲說道:“諸位雖不是官,於地方而言,比官要緊。官似流水轉眼過,鐵打營盤今如昔啊——你們是根基,是河底的石頭,是‘鐵打的營盤’嘛……”他俯仰沉吟緩緩而言,顯得分外城府深沉,“我先在戶部,又在刑部當差,辦過不知多少案子,家嚴大家都曉得,更是一輩子在案件堆裏辦差。有一等富而好禮,恩存恤下的殷產人家,那個一村一鄉一鎮一縣都受惠,鄉愚宵小之輩就安貧樂賤,就有個把地棍刁痞窮極無賴的,鄉民自己就料理了他。兇案惡犯極少,更沒有犯逆的,倒過來業主終歸平安實惠。有一等為富不仁,魚肉一方的富戶,欺人霸產竭澤而魚,仗勢倚富橫行霸道的,逼得佃戶窮民走投無路忍無可忍的,他那裏就容易出事,出事就是兇殺戾氣!招得是非出來,終歸家破人亡慘不忍睹,就是朝廷替他緝兇平亂,他吃過的虧無法彌補。這就是一念之差,毫釐千裏之別。比如蔡七,如果換在一個饑民遍地,道路餓殍的處在,業主又囤糧居奇,勒肯虐下。一聲呼號揭竿而起,我們能不能這樣平安順利把案子就辦了所以呀?福大人昨晚說,這裏是好縉紳把持的地方,你們平素是有德有功的!”


    挨福康安身邊那位七十來歲的老頭子叫崔文世,拈著雪白的鬍子說道:“大人這話極是,我雖經營炭業,也是讀書好禮人家。我家,宋少卿家,梁君紹家,還有這幾位,有個煤營會館,在一處聚也常議論這番道理。這礦工井窯工人,和江南織機行,江西瓷行一樣,和農田業主佃戶大有不同,其實都是四麵八方來的無業遊民,光棍地痞還有作jian犯科逃案藏匿的也就不少,這般朝夕聚集同作同息,一個不善之舉不妥之事出來,就不是小事。大人誇獎,我們不敢當,隻有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水,再不敢非禮胡為的。”他身邊就是梁君紹,也是五十多歲的瘦老頭子,說道:“一處不到也不成。工人是越來越難管了,開礦初起,一車煤一錢五,後來漲到兩錢、三錢!去年夏天冒頂子塌方,接著一個窯串火爆炸,死了十三個人。我的爺們——全棗莊礦工叫歇,各家窯主封門閉戶,滿棗莊工人男女老幼家屬吼天叫號,三個字‘漲工價’,得,一車五錢!沒有官府彈壓,青幫說合,那真要我們粉身碎骨了——”他打了個寒噤,“劉大人說我們是朝廷的根基,我們其實想著朝廷是我們的靠山!幸蔡七在這裏是避風躲藏,沒和工人串連。要真勾成一勢,不知道鬧出多大的亂子呢!”他說這事,眾人似乎部還心有餘悸,無不點頭稱是。


    “出了事就是生靈塗炭,大劫之下倖存也難!”劉墉順風抖帆轉了話題,“福大人和我學生計議,這裏要請旨建縣,當然這還要看聖意,沒有旨意之前,是不是由諸位組建個護礦隊!既然受官府管轄,又歸諸位約束,可以維護棗莊秩序,綏靖當地治安,有些案子還可調停鎮壓!——昨晚一夜用兵,八萬兩銀子銷掉了。難道要朝廷來出?我都要小看你們了!有支護礦隊,可疑人一來就盯上了,一繩子就綁送衙門了,你們平安省心,加上恩威並施,出煤不出事,豈不麵麵俱到?”


    眾紳士都是一個憶怔,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劉墉是叫大家出錢。八萬兩銀子對他們是個小數目,情知昨晚用了四萬,卻張口“八萬”,大家心裏已經不然。且劉墉節外生枝,又說甚麽“護礦隊”,那是年年花費月月支銷的事,就象個填不滿的無底洞了,無端額外從天上掉下來這麽一項負擔,自然人人心裏不情願。這個搓鼻子那個揉眼,咳嗽打哈哈,指頤沉吟裝迷糊的,一桌子怪物相。


    本來一片喧火熱鬧的酒筵似乎有一股潛暗的冷流從西傳到東,又從北串到南,劃拳猜枚的提耳灌酒的衙役們都受了感染,漸漸止杯停箸。人們誰也不知道出了甚麽事,瘟頭瘟腦張望時,劉墉笑眯眯地夾菜,福康安翹足而坐,旁若無人地吃茶,不象出了甚麽事,隻都不言語,味氣兒不對。氣氛鬆弛了一點,但再也哄鬧不起興頭,說話聲都變得小心翼翼煞有介事,變成一片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議。葛逢春是正經八百的地東兒,見無緣無故的冷了場,執起酒壺便過西席來勸。福康安一晃手止住了,哂笑道:“你主子這會心口堵得慌,等劉大人說完話,你親自背爺到花廳歇息,這會子別你媽的獻勤兒!”說著“呸”的吐出一片茶葉,隻是笑,用碗蓋撥弄茶葉。


    “爺敢情是!”葛逢春陪著笑,又給劉墉添酒,又忙命人遞熱毛巾,親自捧給福康安,說道:“兩天一夜沒合眼,打了仗又接見士紳犒勞下人,必定是累了……呆會奴才背爺去……”他官場上歷練出來的人,最能觀風察色的,已瞧透桌上尷尬。話沒說完,若續若止地停了下來,放了壺過去嗬腰輕輕給福康安捶背,福康安由他捏揉了幾下,說道:“不必了,論理。你原該這麽著侍侯——這是山東孔家定的萬年規矩,是大清列祖列宗遵循不逾的製度。小葛子還是曉事,不象有些王八蛋,頭矗得蔥筆似的等著吃罰酒!”


    劉墉看他神氣,知道他立時就要發作,欽差身份侍衛本事少爺脾氣一齊來,不知鬧到甚麽光景,遂笑道:“給福爺換釅釅的普洱茶,最是醒酒提神的了——諸位你們也要明白,鼓角一響,黃金萬兩。昨夜官軍也是出動了的,而且是百餘裏奔襲,棗莊這邊留守支應的人,還擒了給蔡七放火報信的jian細。有功不賞,往後有事誰肯出力賣命?我是真沒想到,諸位竟這般勒肯,竟在這裏和我劉墉悶葫蘆打擂台!”


    “不是小人們不識抬舉。”首席的崔文世早已如坐針氈,紅著臉嘆息一聲道:“崔家梁家宋家是首富不假,但今天來的都是族裏長輩,當事管錢管帳的子侄都去了曹營,那裏地下又出了煤,得各家公分明白。爺要八萬兩,這不消說得,我們三家各一萬五巴結,他們五家共攤,這點主張還拿得。這建護礦隊也是好事,卻是常項常例,每月定支多少,請爺們示下,回去告訴管事的,由他們商酌……這麽著成不成?”


    原來如此!福康安這才明白,這些礦主們雖然地處偏僻,其實與各地行商往來已久,“見識”不亞於“晉省算盤江寧戥”,精明過於湖廣老客,隻是地處鄉野,疏與政府往來,不曉得朝廷的厲害,才敢這般糊弄張智,因冷笑一聲,說道:“看不出來,棗莊還有幾位如此高人!料敵在先知道了筵無好筵,自己躲在後頭,派不管事的來敷衍周旋!逢春,拿你的名刺,去請那幾位當家人來——你是鐵公雞,我有鋼鉗子!看是誰硬過誰?”


    葛逢春“哎”地答應一聲便叫“來人”。劉墉卻怕好好一場喜筵攪得戾氣出來,擺手止住了,笑道:“何必這會子去呢?他們也當不得這個‘請’字兒——逢春,曹營那塊地既有煤苗,要官征,不征給私人。他三家占了,這五家怎麽說?還有別的礦主也要調停——幾個人霸了去,算是怎麽回事兒?”葛逢春目光一閃灼然生光,劉墉這一記剎手鐧真是狠到極處,而且正正地打在三家人的天靈蓋上——為曹營這塊地皮歸屬,崔梁宋三家從縣到府道,一直運動到藩司衙門,化的銀子建三個護礦隊也綽綽有餘。如今輕輕一句話,全都抹得幹幹淨淨!自己現在把家拆了,葛氏張克家斷了腦袋死無對證,慡慡利利的“兩袖清風”。可那邊就坐著葛孝化和張克家都是一夥,葛孝化不但在省裏三司衙門兜得轉,北京軍機處阿桂也和他頗有淵源,種種人事混攪得亂如牛毛……想著,心裏直犯嘀咕,偷睨了東席一眼,果見葛孝化已移步過來,想說甚麽,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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