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葯繞方丈清流湧坐隅


    幹隆又是一個微笑,信步走出廟來,卻不循原路返回,徑過石板橋向觀悟軒音樂響處走去,幾個人略一交換眼色,忙都跟了過去。


    觀悟軒一帶果然是蒔花園圃,說是“軒”,其實沒有堂室遊廊。春和景明艷陽日融中一座連一座的花房都揭掉了糙苫,內中隔矮牆一覽無餘,都是擺弄的盆景:短鬆、矮楊、杉、柏檀、柳,都栽得虯枝枝橫生百般奇巧,海桐、黃楊、虎刺之屬,俱用黃石、宣石、太湖,靈壁都用景德窯、宜興土、高資石,有的蓄水傾瀉危溜,有的養苔如鹼,下留水沼,養小魚遊泳溝濡,千姿百態,優雅玲瓏不可勝數。因見牆下堆著的花盆中有開殘了的月季叢ju芍藥牡丹之類,幹隆才知道,行宮裏冬日擺的那些鮮花,原來都出自這類花房。正想向花工打問謝家身份來歷,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從西邊不緊不慢過來,向眾人深揖一躬,陪笑道:“各位先生哪裏來的?前麵軒子是我家主人包租了的。先生們賞光,主人不勝欣喜!”


    客人還沒通名報姓,主人便殷殷盛情相邀。不但沒見過,也是聞所未聞。幾個人見他雖是僕從,談吐從容風雅,恭敬裏不失落落大方,心下也都喜歡。


    “我叫隆格。”幹隆笑吟吟道,“來應江南春闈——多謝你家主人盛意。請問閥閱、台甫。那長隨彬彬有禮又是一躬,回道:“家主姓謝,諱雲岫,字維川,錢塘縣塔寺有名的‘塔寺謝家’,戶部掛過千頃牌的,也做海外生意……”將手一讓,自己前頭帶路,偏身走在幹隆左前,溫語絮絮而言,“老太爺是康熙爺手裏作過兩任知府的,掛官回來經營莊田。這次……幹隆爺下江南,就叫二公子捐金迎駕——您這邊請,軒裏隨意坐,東邊窗子打開,一片桃花林,廟裏白塔紅樓,都看得清慡的。各位都請。


    幹隆聽他說話,不住含笑點頭,轉過花房眼前又是一亮,原來這邊向西一帶,是瘦西湖一道大灣口,一蓬爬滿青藤的花牆橫遮了花房西邊,從“牆”口向北一溜長廊座北朝南,滿璧的巴山虎蓋得象一座綠山,通北迴廊上有匾額白底黑字寫著:


    觀悟軒顏體書法精神周到,是袁枚手筆。幹隆隨著進來。那長隨命小廝獻茶。四麵亮窗支開,但見東邊一帶桃林紫靄噴霞,茂樹中朱樓粉廓掩映北邊蜿蜒漸高,直接蜀崗三峰。軒前空場上戲子們朱衣綠裳,停了竹弦正聽戲老闆說戲。再南望西眺,瘦西湖畔新柳如煙,碧波微漾。香茗在手,美景如畫,眾人但覺心曠神怡,渾然不知身在何處,連範時捷都看住了。金鑊笑道:“我在江南省——這麽多年,揚州來過不計其數,竟不知道‘臨水紅霞’這樣美!——你家主人呢?請過來闊敘清談……”


    “我家主人三清院去了。”那長隨道:“三清院道長林東崖前日晚遇了鬼。他通五雷法,揚州誰家鬧鬼都是請他祛禳。不曉得前日是甚麽鬼,法術竟收拾不住,五個青麵撩牙的惡鬼攆他,陷在泥灘裏。天明人救出他來還能說話,白瞪著眼直叫‘這鬼厲害’!瘋魔譫語的,自打嘴巴胡吃藥,也就羽化了。主人好奇的,去看看,交待有客留客,他不到晌午就回來……”


    幾個人想著林東崖狼狽模樣,都不禁笑得前仰後合。猛地裏聽外頭絲弦鼓板齊奏,眾人一齊回頭,卻見綠茵排演場上,一青衣女子叫板,水袖長舒蓮步輕移淒聲唱道:


    沒來由犯王法,葫蘆提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我將


    天地合埋怨:你不與人方便!唱得婉轉幽咽哀慟欲絕,眾人還待聽時,那戲老闆叫“停”。頓時樂止聲歇。幹隆看那班頭,橄欖腦袋鷹鉤鼻,瘦小伶丁的,用個“獐頭鼠目”說半分也不委屈了他。正要笑,金鑊說道:“這是安徽來的雙慶班老闆魏長生!竟來給謝家班子說戲!他唱一夜包銀就是二百四十兩銀子啊!”


    “太軟了!”那邊排演場上,魏長生沒有留意客人在看他,板著白麻子臉對那小旦說道:“她這時候不是哭爹哭娘哭丈夫,她那份‘悲’裏頭帶的是怨和恨!竇娥守寡,溫良淑賢,孝敬婆婆,她原是個節婦。你想,張老漢估占她婆婆,威逼她嫁張驢兒,這時候兒她是委屈裏帶著無奈,一步一步逼到死地裏,直到上刑場。她這時候兒怒大於悲:我一身清白,本該是旌榮表彰名標後世的,反而遭汙罪被殺,老天爺好不長眼,地藏菩薩王法天理都到哪去了?所以不能用秦雪梅弔孝的心去度量竇娥——要字字咬金斷玉,句句決絕滅裂,悲和恨都嚼爛了吐出來,帶真氣兒——你聽我唱!”因拂袖作態,細聲引喉唱道:


    有日月朝暮顯——有山河今古監……天也!卻不把(那)清濁分辨:可知道錯看了盜蹠顏淵?!有德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不想天地也順水推船……


    “後收一句要綿裏藏針。”魏長生一板唱完,兀自餘音繞樑,眾人還在沉思品嚼,他已停板收聲接著教訓:“分寸錯了就有天地之別,懂麽?她雖有怨有悲有恨,也有個認命的意思在裏頭。說到頭是不服法,臨刑許三願,都是對天地說的,不信天地,隻管罵就是了,許甚麽願呢?”他說完竇娥,叫過扮關羽的銅錘,說道:“〈單刀會〉一出,不能帶半點書生氣,方才你練得溫了!魯肅是戲裏陪關羽的,他眼裏的關羽,不能和台下聽戲主兒不一樣,‘他上陣處赤力力三綹美髯飄,雄糾糾一丈虎驅搖,恰便似六丁族捧定一個活神道!’——神道,你明白嗎?聰明正直就是神!關夫子是儒將,不帶霸氣,是一股忠勇氣。他那雙丹鳳目是似開非開似閉非閉,是叫人看出一個‘傲’字兒,不是睜眼就殺人,你要想仔細了……”他款款而言詳明剖析,戲子們執禮靜聽恭敬銜命,比臣子們見幹隆還來得虔誠。幾個人都聽呆了。幹隆不禁慨然而嘆:“魏長生在南京見他演戲,《救風塵)裏的趙盼盼,卸了妝真是其貌不揚。聽他說戲,又一派大家風範,不在宗師稱號。人,這是從哪裏說起?”眾人聽了當即隨聲附和。


    正說話間,那僕人向門外一指,說道:“家主人回來了!”便快步迎了出去。眾人看時,果然從花籬南邊一個年輕人悠步轉出來,劉統勛眼花,金鑊和範時捷都近視,看不清楚。幹隆看時,見那年輕人隻在二十五六歲間,穿一襲雨過天青袍子,醬色套扣背心,腰裏繫著絳紅腰帶,越顯得麵如潤玉眉目清秀,一見令人忘俗。他站在籬牆旁聽長隨說了幾句甚麽,點頭快步子進軒入室,微微抱拳一拱,笑道:“謝某回來遲了,慢待客人,有罪!一一這位想必就是隆格先生了,是旗下的?”眾人忙都起身還禮。


    “不敢,隆格。”幹隆也緩緩起身,含笑抱拳,“鑲黃旗人。主人風雅好客富而有禮,素昧平生冒然唐突,貴綱紀茗茶相邀如對親友,即古之孟嚐君不能過之。我和朋友們感佩莫名啊!”謝雲岫嗬嗬一笑,也下一一問眾人姓名,說道:“是我特意吩咐的。幹隆老爺子聖駕就駐揚州,滿城勛戚貴族,我們生意人家,一個也不能得罪,誰來遊賞訪問都要溫和春風相待。如今世上並沒有‘夢常經’,隻有生意經。先生儀表堂堂舉止高貴儒雅,從人也都器宇不凡,他們豈敢慢待呢!”幹隆笑顧眾人,說道:“維川先生真是快人——實不相瞞,我是——莊老親王的侄兒,地地道道的天瑾貴胄。閑遊過來,如此良辰美景間又有笙歌弦舞相佐,所以唐突當了不速之客。嗯……這位是嶽先生,這位劉先生,這位範先生,這位是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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