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小嘎巴述說營救朵雲成功的前後經過,又聽他講從江浙到湖廣直至金川的一路見聞,莎羅奔久久沒有說話。劈啪作響的篝火旁坐著的仁錯活佛和老桑措管家也都在沉思。殷紅呈亮的火焰照著他們一動不動的臉,雖然有些憔悴,卻都仍十分鎮定。仁錯活佛粗重地喘了一口氣,打破了沉默:“傅恆這個人看來很厲害啊!他雖然人在成都,前線上的軍事一刻也沒停,天天是在探路,插了標,接著就用石頭樹標識,用兵看守,一天一天的逼近我們。”


    “是的,他是仔細審量了訥親和慶復兩次失敗的教訓。”桑措蒼老的聲音顯得有些混濁,“所以一邊整頓軍紀在‘人和’上用功,一邊竭力探明道路和我們共占‘地利’,‘天時’他占著,三路重兵壓境逼近我們,兆惠海蘭察都是很悍勇很能打仗的將軍……故紮,我們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困難……”


    莎羅奔坐在石頭上,公牛一樣壯實的身軀半截塔似的,威猛強悍,隻皺著眉,兩隻大手緊緊交錯握得咯嘣作響。良久,才象夢醒似的嗡聲嗡氣說道:“是啊,難還難在他的聯絡手段厲害,用飛鴿傳書——”他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我怎麽從來沒想到過鴿子還有這個用處?三麵大軍合圍,無論我們和哪一路作戰,另外兩路立刻就能知道,就能策應……莎羅奔,你畢竟還欠著學問啊!”正說著,一個高大漢子牛皮靴踩得吱吱作響進來,莎羅奔頭也不回,問道:“葉丹卡,東邊甚麽動靜?”


    “今晚的情形不知道。”葉丹卡看了嘎巴一眼,對莎羅奔道:“昨晚兆惠幾處布防營裏,午夜時分放了很多起火焰花,都是紅色的,為甚麽放,現在沒有探明。”嘎巴語氣沉重地說道:“這是兆惠新規定的信號:紅色的代表‘平安’,綠色的代表‘有事求援’,中軍見到綠色焰火,要用黃色焰花回答‘知道’,別的顏色還有,是甚麽意思就不知道了。”聽著這話,眾人心頭都驀地一緊。


    莎羅奔點了一下頭,對葉丹卡道:“明天夜裏讓堆旺的兄弟們摸過去,在清水塘南佯攻一下,號角銅鼓都帶上,還有你那裏的十枝鳥銃都打響,打一陣就退,看看兆惠營裏是怎樣動靜,都是甚麽信號聯絡。”


    “故紮要從南路突圍?”活佛仁錯穿一件寬大的紅色僧袍,似乎身上微微顫了一下,“那邊突圍即便成功,等於是在傅恆的腹地打仗,逃亡兩廣是沒有出路的。進入貴州,我們不但要遭漢人四麵合圍,當地苗人和我們很少往來,搶占他們的苗寨,苗人也是不能容我們的。”


    “隻是佯動一下,看看傅恆和兆惠是甚麽動靜。”莎羅奔臉上毫無表情,幹巴巴說道:“剛才嘎巴說,傅恆的前線行營要設在汶州,這太出我的意料了:那個地方通向金川隻有一條小路,火槍弓箭在孟瑪一帶把守路口,多少人也過不來,而且中間還有一條河,上遊黃河口我們可以屯兵,攔腰一擊,他就全軍分斷,連救援的兵都上不去;傅恆如果想從這裏偷襲,更不該堂而皇之地把行轅地址都告訴下麵。這太不可思議了!”葉丹卡皺眉沉思,說道:“也許是為指揮方便。傅恆用鴿子傳信,汶州處在北路軍和西路軍中間,傳遞起來更快一些,南路軍用快馬傳令也是很快的。”


    莎羅奔從坐著的石頭旁取出一張羊皮地圖徐徐展開,借著篝火光亮仔細審量,用指頭輕輕點了一下汶州所在,哼了一聲說道:“假的!從刮耳崖到汶州和到刷經寺比起來,遠近隻差著四十裏不到。對鴿子來說,這點距離根本不算甚麽。他是在迷惑我,或者派一支小股人馬從這裏打進金川,擾亂我們的聯絡!”嘎巴在旁說道:“主人,如果他的行營真的在汶州,我們派兩千人從黃河口乘船過去偷襲,一下子捉到傅恆,搗毀他的中軍行營,他就是又一個訥親慶復!就是兆惠,也來不及救他!”莎羅奔眯fèng著眼,冷笑一聲:“小嘎巴說得對,你提醒了我。恐怕這正是傅恆想要我們作的——他不在行營裏,我們占領了這個地方,兆惠,甚至川軍派三千人馬來攻,我們就隻好再乘船逃向他的南路軍大營!”他捲起羊皮又是一笑,“這個人真比狐狸還要狡猾——要把肥羊趕進欄裏任他屠殺!”活佛仁錯點頭,嘆息一聲道,“漢人是太jian詐了,也太無情無義了……我們兩次放掉他們的主帥,為甚麽就不想想我們的仁義?早知道是這樣,我們上次就該剝掉訥親和張廣泗的皮作鼓麵,敲著這麵鼓到西藏布達拉宮去見達賴和班禪!”莎羅奔起身一笑:“活佛,敲這麵鼓過打箭爐,翻夾金山?過烏江瀾滄江還有雅魯藏布江,然後還有上下瞻對要攻打,再走幾千裏路——那是甚麽樣的路啊!老人、女人和孩子,糧食和水……怎麽辦?”他頓了一下,“我們出去看看!”


    出了喇嘛廟,嘎巴才留心到,靠西一帶空場上紮著幾頂牛皮帳篷,都隱在黑鬼魅魅的茂密叢林裏,知道是莎羅奔的親隨衛隊營房。幾個藏兵荷矛持刀在帳房間巡戈,因天色太暗,綽綽約約看不清晰。莎羅奔的步履很沉重,長筒靴子踩在矮糙上吱吱作響,高大的身軀上,頭微微俯下。暗夜裏顯得有點陰沉,幾個人跟在他身後也都沉默不語,似乎有些壓抑。趟過一帶cháo濕的窪地糙叢,來到一帶高岡上。從這裏向北、向東、向南都是開闊地,一眼望去蒼幽幽黑漫漫烏沉沉的泥潭沼澤中,潦水東一片西一片橫亙其間,高矮不等的阜丘上亂糙叢樹篷生,在暗夜淒涼的風中不安地搖曳瑟索。隻在遙遠無邊的地平線遠處,馬光祖和兆惠環伺的兵營中若隱若現閃爍著鬼火一樣的燈光,連連綿綿互相銜接,給這些軍營上空寵了一層淡褐色的微靄。


    “我們是被博恆包圍在人海之中。”莎羅奔用繳獲訥親的千裏眼環旋眺望了一下,放下手,咬牙笑道:“我們金川人隻要有一個人活著,一定要讓天下人都知道這一點——並不是豺狼比獵人更高明,而是——”他透了一口氣,“惡狼太多,獵槍太少了。”


    一陣疾風掠過,把幾個人的袍角撩起老高。眾人心中都泛起一陣寒意,仁錯也放下望遠鏡,他的望遠鏡是張廣泗放在刷經寺沒來及帶走的,聽著莎羅奔的話,沉吟良久,說道,“汶州方向的燈火特別密集,我看見了傅恆帥營的大纛下懸著的一串黃燈——和刷經寺前訥親的那一串一樣,都是八盞。”


    “明晚葉丹卡佯攻兆惠,後天是刷經寺,再後天是汶州,都是打一下就退。”莎羅奔冷冷說道:“我們真正的據守地點不能在大小金川,而是在刮耳崖!”他頓了一下,“刮耳崖的青稞和其他能吃的,蘇油糌巴、茶,要留出足夠兩個月用的,準備穿越沙魯裏山峽穀時吃用——當然,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走的。”還想說甚麽,卻繃緊了嘴。小嘎巴說道:“在下寨,還有兩尊大炮,大金川也有兩尊,大金川外的泥潭裏還沉著兩尊——故紮!我們有六尊大炮呢!都運到刮耳崖,敵人來了,打他個措手不及!”莎羅奔愛撫地摸了一下嘎巴額頭,嘆道:“大炮太重了,進刮耳崖要乘皮船,我們的皮船會被壓翻的——懂嗎?——再說,我們沒有很多的硫磺和硝,隻有幾千斤炸藥,用完了,那就是一堆廢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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