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巴聽了不由暗自欽服:這位故紮夫人手握智珠,真箇不含糊!因笑道,“故紮最發愁的就是藥。我們的人混進內地買藥根本不行,漢人怕犯了傅恆的軍法人財兩空,也不敢帶藥去賣。在內地開錢給他們,這辦法好極了!不過,為甚麽要租園子呢?”


    “我要見幹隆,又進不了他的院子。”朵雲微笑道,“我在獄裏聽他們閑說,幹隆這個人愛玩、愛作詩、愛騎馬打獵、愛女人仁巴用狐疑的目光看了看朵雲。


    “要買些美麗的女孩子養在我的園林裏。”朵雲微笑道。


    “博格達汗他……會中我們的計謀嗎?”


    “會的——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派一個兄弟回金川,向我的丈夫報告這裏的一切!”


    小奴隸嘎巴接受了返回金川向莎羅奔報信的命令。他其實是個漢藏混血兒,今年才十五歲,長得個子不高,臉盤兒、眉宇神氣、膚色都是漢人形象兒,隻那雙大眼睛,微微外張的鼻翼略帶藏人模樣。他的父親原是漢軍正紅旗下的包衣奴,雍正年間跟著“模範總督”鄂爾泰門下跑差。雍正十二年鄂爾泰在雲南“改土歸流”激得苗人全省皆反,苗王七十二山寨嘯聚兵馬,打得各府各州官員魂不附體,鄂爾泰的政令不出省垣,州縣府治互不能聯絡,都困得孤島也似。在一次向大理縣送信歸來途中,嘎巴的父親被苗人俘擄。在苗寨被囚三年,張廣泗率兵平亂,舉火焚寨的夜裏他悄悄趁亂逃出來。此時鄂爾泰病死,掌旗牛錄是張廣泗手下一個戈什哈,處置逃奴叛奴除了“殺”沒有第二個字。因不敢回旗,遊魂似的在雲貴川討飯渡日。卻又被下瞻對的班滾捉了去為奴。班滾兵敗逃往金川,裹攜著又到了大金川。班滾自己就是寄人籬下的人,手下奴隸就更苦不堪言。從背糧運鹽這些粗活計到炒蘇油糌巴拈牛羊毛繩支火造飯……一樣不到就是一頓鞭子。在一次刈糙中他偶然相識了大金川藏人故紮首領的女奴彩瑪,相濡以沫的勞作生涯由事生情因情至愛,悄沒聲的就有了嘎巴。直到色勒奔莎羅奔兄弟二人為爭朵雲同室操戈,色勒奔決鬥不敵而死,莎羅奔掌握金川大權,又逢清軍兩次來剿,嘎巴的阿爹身世如此坎坷漂零,精明的莎羅奔一下子看中了這個兼通滿漢苗藏言語的漢子,提升了作自己的隨從參贊,雖沒有脫去奴籍,在金川也是頭麵人物——際會遇合窮通貧富,一榮皆榮,一損俱損,是古今遍天下的通理,彩瑪就成了莎羅奔的女管家,嘎巴自然是朵雲的得意隨從。


    沾了能夠精熟漢語的光兒,嘎巴又身攜吏部頒發的正牌子“把總”委任文書,一到武漢便向兵驛投宿。因是金川前線營前效力弁官,從漢陽向西都由專設的官艦運送,水舟陸馬五十裏一站,兵驛裏無分晝夜大夥房不息火,米飯包子饅頭紅燒肉管夠。運糧的運餉的運藥物被服鍋灶雜什物件的軍需官絡驛不絕。嘎巴身負重任,也不甚敢和這些人兜搭。但覺入川以來,一路走一路全是軍官,全是兵驛,氣氛愈來愈緊張。進了成都郊外,計程走了將近兩個月,天氣早已到了仲春三月。從竹籬、養馬河、龍泉驛到清水屯一帶數十裏,新竹叢畔綠柳蔭裏,連連綿綿大纛小旗營壘相望旌麾蔽日都是營盤連接,一色的牛皮帳蓬望不到邊,饒是嘎巴見多識廣,兩次金川之戰中廝殺過的人,見如此雄壯軍威陣勢,也不由得暗暗心驚。


    為怕被人識破行藏,嘎巴沒敢進城,繞城南走了半匝,在雙流鎮軍驛裏住了一晚上。他心裏犯嘀咕:再向西走,不知自己帶的官銜護照還管用不管,是換了民夫裝束走,還是用錢再買一個中軍傳令戈什哈的牌照之類混人金川?嘎巴早早吃飽了飯,在西院一側廂房南頭一間曲肱而臥,嚼著檳榔盤算著,直到戍初時牌,天將斷黑時,方要朦朧入睡,忽聽見東邊正院腳步雜遝,像是一群人被趕進了兵驛,夾著有幾個人粗聲吆喝訓斥:


    “都靠牆根站——靠牆根!操你——閨女的老雜毛,夾腿捂肚子的犯甚麽毛病?”


    “你——站那邊!”另一個尖嗓門兒叫,“誰叫你坐啦——瘸?你不來金川,就變成瘸子了?!”


    “你!”又一個人吼道:“這是甚麽地方兒,扒褲子拉雞巴就撒尿?”


    接著便聽“啪”的一聲耳光聲,撒尿人帶著哭腔的申辯聲、訓斥聲,還有人央告:“求老爺叫這裏爺們多賞一碗飯……我有消渴症……委實走不動路……”“消你媽的蛋渴!”還是那個尖嗓門兒罵道:“你就是開藥店的,自己的病不治跑來跟老莎勾手兒,跟他媽朝廷過不去!渴死你餓死你個***!”


    “算了算了老劉!”一個人象是領頭的喝止了眾人吵叫,對尖嗓門兒道,“這幾個傢夥明兒送到傅爵爺手裏,不定活得活不得呢!你這是走累了,拿他們撒氣兒——留著點精神,我去和驛長官說說,先吃頓飯,將就住一晚。明兒鬆快著就進城了,交差完事兒回大營!”


    十二檢校場風雪點營兵據虎帳豆徂恤民瘼——


    嘎巴早已聽得雙眸炯炯,不言聲蹬靴子起來。早見各屋燈亮,住宿的軍官們有的圍桌說笑,有的鼾聲如雷,有的在院裏提著刀胡砍亂刺,還有背著手看星星,哼著曲兒瞎轉悠,捏嗓兒裝女人唱崑曲兒,憋嗓兒唱銅錘的各色各樣不等,嘎巴也不理會,轉到前院門口,果見一溜兒黑影垂頭喪氣站在東牆根,搔癢揉屁股的似乎也甚不安生,因見幾個驛丁在茶房門口賣呆閑磕牙,便踱過去,指著東牆根問道:“他們的,甚麽活計?”


    “回爺您的話了!”一個麻杆似的高個子驛丁正磕瓜子兒,忙吐了皮兒,在茶房門口一躬背陪笑道:“——一聽爺說話,準是傅相爺從科爾沁調來的軍爺——這起子人是兩廣內地跑單幫的,專門販藥材鹹鹽給莎羅奔,犯了傅相爺‘資敵七殺令’。原來都是卡子上扣住了,就地在軍營正法,這一撥兒是十天前改了令,‘商賈良民犯令押赴行營審讞決斷’才活下來的。押送兵士不耐煩,訓斥他們,敢情驚了您老高睡了。嘿嘿嘿……”


    嘎巴隻“嗯”了一聲便轉身而去,裝作看稀罕的湊近那群人。但天色太暗,影綽隻能見個大概,一共是八個人,繩穿縛胳膊蚱蜢似的一串兒,老的隻有一個,粗形容兒五十歲上下,其餘的都是三十多歲樣子,嘰嘰噥噥猥猥瑣瑣,一望可知都不是金川人,頓時放下了心。他轉著念頭想問幾句話,卻見一個墩墩實實的小軍官過來,陪在他身邊一個兵嘻皮笑臉一頭走一頭說,卻是一口川腔:“好老闆兒你咧……雖說這驛站留官不留兵,這是傅大帥親自要的人犯嘛!辣子不麻花椒兌,和尚不親帽兒親,你我都是川南人,兄弟們走一天山道,累扒了,這近處又沒有別的驛站,住客棧犯傅爺的禁令——兩間房,隻兩間!明兒早起咱走路……傅大帥訓令裏頭說的,各路人馬打老莎,誰不同力把誰殺!這黑天兒跑了一個,你老人家也有責任不是?”……那軍官走著聽他軟磨硬纏,站住了腳,移時才笑道:“憑你‘辣子不麻花椒兌’這句鄉音,留你了——我還得防你打了敗仗,帶敗兵砸我這驛站呢!”手向北一指,吩咐麻杆個子:“老刁,北頭兩間廂房給他們。一間三個兄弟住,一間塞他們八個——咱們說好,看犯人是你們的事,驛站不管——叫大夥房剩萊熱熱,管他們吃飽完事兒!”說罷晃搭晃搭悠步兒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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