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篇大論縱橫譬說鑿鑿有據,至此鏗鏹收煞,真箇擲地有聲,聽得人人心旌動搖,許久都沒人接話。幹隆俯仰思之,嘆道:“這是良實之言,出自曉嵐肺腑,自然是要嘉納的。我朝八旗勁旅攻陷南京,當時天降傾盆大雨,南京前明官員趕來行轅投降,手本疊了幾疊,都有五尺多高,降官滿地俯伏,帽子上簪纓被雨淋退了色,紅水橫流!這中間哪個不是讀聖賢書出來的!怎麽這麽多的無恥之徒!是足證朝廷平日不學無術,不重名節,招致亡國之禍,連挺身赴難的人也稀見!”“北京城也是一樣。”陳世倌道:“李自成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攻入北京,崇禎半夜撞景陽鍾召集百官,無一人應詔,偷出東華門,接連投奔幾家大臣,都閉門不納,絕望之餘,才逃煤山自縊的。”


    “史可法廟不但不能拆,還要修葺整裝,紀昀用軍機處給他們廷諭。”幹隆聽陳世倌約略幾句,將亡國之君呼天不應籲地不靈,焦惶悲悽的狼狽情景繪如親見親歷,驀然間心裏一個激顫,竟爾一陣慌亂不能自持,臉色變得異常蒼自,細白的手指撚了幾下係在腰間的漢玉佩,才定住了神,無聲透了一口氣,說道:“查一查,除錢謙益之外,當時曾受恩於前明,又歸誠於我朝的名士大儒,還有省台行在大員沒進二臣傳的,要一律補進去!”仿佛還覺得不解鬱怒,頓了頓又道,“知會禮部,朕再返南京,拜謁明孝陵,凡二臣後代為官的,一律不準隨駕入陵宮,跪在神闕外替他們祖父思過懺悔!”


    這般料理就有點匪夷所思了。紀昀和劉統勛不禁一怔。前明降官論千上萬,已經時過百年之久,現在居官的至少是他們的曾孫,甚至玄孫輩了,禮部就是千手千眼觀音,也來不及一一考定這段沿緣履歷。再說,平白地鬧這麽一出,事先連個招呼也沒有,也極易引起人心騷動。紀昀和劉統勛一個照麵,彼此心會,眨巴著眼睛笑道:“皇上,激勵風節當以典型楷模為要,聖祖有遺訓,世宗爺也說過,您在幹隆元年也說過的。如今外麵有所謂‘朱三太子’的謠琢,這會子禮部大動幹戈查履歷、定禮儀,不但官場不安,給小人造作攻訐黨爭空隙,也容易給jian民有可乘之機。明詔加增二臣序列,拜祭孝陵、表彰史可法,臣以為已經十分妥當了。而且有些人事很難一時理別的,施世綸的父親施琅,是前明將軍,又是鄭成功麾下的,如果定為‘二臣’,就得把施琅牌位撤出賢良祠。還有,三藩之亂也有不少降官降將,算不算‘二臣’?如果不算,就委屈了洪承疇這些人,如果算,又得認承吳三桂為一朝之君。就認真要辦,這是要仔細甄別的,不可為一百多年的陳帳亂了今日政局——這是臣的一點糙茅之思,求皇上聖明獨裁!”


    “這是議論嘛,又不是朝會!”幹隆不等他說完,已知自己想左了,一笑說道:“就依你奏不再細盤查了。”劉統勛笑道:“聖祖爺修史聖躬天斷,一部《二臣傳》令天下後世亂臣賊子懼,可抵得一部《春秋》!其實獎忠褒義,朱洪武何嚐不知道?當日元朝遺臣危素降明,在太祖跟前顯擺功勞,自稱‘老臣’,太祖心中十分厭他,有一天上朝,他在殿外款步進來,又是說‘老臣來見’,太祖說:‘是危素啊?腳步聲這麽從容的,朕還以為是文天祥來了呢!’終究還是黜降了出去。罰他去守餘闕墓。可見明太祖心裏還是厭棄那些沒骨氣的二臣。他所不及聖祖爺的,沒有把這件事放到春秋大義上思量,沒有向治世政道上去用,這就見小了。《二臣傳》修正,不但口誅而且筆伐,史筆鐵案,哪個想當二臣的,就得好生斟酌分量!”


    幹隆默然點頭,站起身來,對四個正襟端坐的臣子注目許久,似乎不勝感慨,對著幽幽跳動蠟燭徐徐說道:“今兒雖非會議,其實是在議政了。到南京以來,見了不少地方官,也見了易瑛,和市井小民三教九流也有觸及,朕覺得和在北京聽見和想到的大有不同。在北京看摺子見大臣,一步宮門難出,許多真話聽不到,真情實景看不見,出來一走,朕有時欣慰,有時觸目驚心!朕是已經讀完了二十四史,還看了《資治通鑑》,細思起來自古亡國之途,一是急征暴斂,百姓不堪其苦,於是揭竿而起,秦修長城,隋掘運河,一下子江山糜爛了;二是吏治敗壞,政由賄出,潰爛頹敗日復一日,好比一個人身染重屙,體氣弱了百哀齊至,甚麽風寒磕碰都禁受不起,兩漢之亡是如此。唐宋元明也是如此。或災荒,或外族侵犯,都抵擋不住。崇禎皇帝說過‘君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看似諉過之言,其實他這皇帝當得不安逸,一到敗壞不可收拾,就是堯舜重生也挽救不得,李自成的檄文裏都說過‘君非甚暗’的話嘛!上下都清廉,國家才能真的義安無虞。先帝爺手裏,軍機處宰輔大臣都是聖祖留下的傑出之士,除了廉潔自好,而且公忠能俱全。下麵縣守郡令到督撫,但有貪墨的沒個輕縱的。真正雷靂風行起來,殺的人反而少。”幹隆仿佛在舒發自己心中積鬱已久的愁緒,臉上似悲似喜,徐徐而言,“如今天下太富了,庫裏的銀子也太多了,賺銀子的門路也太多了!從縣、府道、省,一層一層底下先爛起來,是一群一夥的貪婪,借辦差之便,上下裏外其手掏弄國庫,雖然不加捐賦,暗地裏官商勾結弄銀子,官員從中折扣取銀,或者官員自己偷偷經商,更有借刑獄官司發財的,盼著境裏出田土糾紛,盼著兄弟分家鬩牆告狀,盼著有人命官司——山陽縣、內黃縣、欒川縣、鎮平縣……”他一口氣羅列了十幾個縣名,“官司報上來,原告被告都拘押起來,一村的人都傳去當幹證,卻不審不判,一拘就是幾個月,人們急得熱鍋螞蟻似的要回家務農趕農時,就得給他們塞銀子,塞飽了再判。判了府裏再駁,調到府裏故伎重演一遍,務必將富的榨窮、窮的榨幹,半點油也擠不出來才撂開手!至於借河工,借皇差鑽刺發財的,認真要查辦,恐怕要抓得幹幹淨淨一人不留才成。朕夜半批閱這些摺子,常常氣得繞室徘徊憤懣難眠,恨不得硃批一筆全部勾紅了他們!可是……不成啊!辦事的也還是他們啊……”他象是被甚麽嗆了一下,突然一陣咳嗽,嗽得漲紅了臉,王八恥忙過來替他輕輕捶背。


    剎那間,幾個人忽然覺得幹隆也帶了老態。


    “所以朕命範時捷去戶部,並不單為你帳目熟稔,是要理一理財,和劉統勛常通通氣兒,偷雞摸狗小貪小取的且放一放,大案,要員犯貪罪的,就是紀昀說的,典型示範!”幹隆喝了一口茶,喘過氣來,一把推開王八恥,說道:“今晚索性多坐一會子,你們接著談!”


    八表烈臣賢祠賦新聯奉慈駕儀征觀奇花——


    開著“懷(槐)抱迎春”的三株老樹,在距儀征城北偏東的五十裏舖。原是個不足一千戶的小鎮,離著儀征隻有四十裏之遙。幹隆昨夜聽劉統勛諫勸,甚麽大駕、法駕、鑾駕的朝庭禮儀車駕轎輿一概不要,隻太後獨乘一抬風亭鑾車,由鈕祜祿氏帶兩個嬪妃同車侍候,皇後坐一輛丹鳳朝陽絡車,八匹健騾拉著隨後而行,幾個答應常在又低一等,都是四人抬明黃氈包納象眼暖轎。皇帝以下,除了劉統勛紀昀兩位軍機大臣,五十歲以上的督撫大員騎馬相從,其雜隨駕官員無論品級都竟隻能安步當車。傳下的聖旨改成口諭,變得異常簡捷——“朕以孝慰慈躬,暫息萬幾叢政,各文武官員凡有軍政民政要務不克隨侍者,朕不之罪。切以公務為要,不得為朕巡行幸臨有所荒疏。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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