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去吧,再弄點柴來!”他沒說完,福康安已是哈哈大笑,“你引這詞,氣死蘇東坡,真箇唐突英雄辱沒斯文!”笑了一氣,見隔壁長隨頭兒馮家的已進來,滿臉陪笑站在門口,因又道:“老馮,你這帖膏藥我揭不掉了。一路上沒少給你沒臉,心裏不要怨爺——我裝叫化子,你畢恭畢敬跟後頭,礙我的事麽!”


    “奴才哪敢怨呢?”馮家的笑著就勢兒打千兒請安,起身嗬腰說道,“主母的命難違——哥兒最知道的,咱府裏男丁是軍法治府——爺的秉性奴才也不敢違拗!太太把府裏人想遍了,說馮進喜是個痞子,最能受夾板氣,這就派奴才來了。管家王七跟我說,少爺脾氣大,其實最護惜下人,憐貧救弱,是個大英雄性子,又是孝子,哪能和我這樣的混帳計較呢?王七還說,‘主子教訓奴才揍奴才,是天經地義的事,越打越有體麵。奴才而不肯受氣,不知其可也?’這都是至理名言……”他滿口柴胡信嘴雌黃,連旁邊站著的鸝兒也掩口葫蘆偷笑。福康安笑不可遏,連連擺手道:“罷了罷了……都是在我書房外偷聽讀書,學了一肚子笑死人的‘學問’!滾你的蛋!去雇馱轎,我要洗澡換衣裳呢!”說著,小吉保已抱著一大抱子柴進來,都是破門框子窗欞子,還有神像木胎骨之類,和鸝兒把火燒旺了,伏侍福康安洗擦身子換衣服,不及細述。


    一時收拾完畢,卻仍不見鐵頭蛟和小鬍子歸來。福康安沒耐性,臉上便帶了不悅之色,由鸝兒給自己束著腰帶,便叫小吉保:“去問問馮家的,馱轎覓得沒有?不等小鬍子他們了!驛站那邊一句話的事,就去得泥牛入海似的——連鐵頭蛟都這麽不會辦事!”小鸝兒換一身新衣,穿著月白夾棉綾褲,米色風毛小羔皮坎肩套著銀紅裙於,一頭烏亮的青絲手理水抿,鬆鬆挽了個髻兒,已和逃進廟時的“秀英”不啻天壤雲泥之別,跪在地下替福康安平展袍角摺痕,象一朵嬌嫩水靈的小喇叭花兒,見福康安焦躁,一邊收拾,口中鶯呢燕語勸說:“爺急甚麽呢?這大的雪,驛館掌事的也許鑽沙子吃酒去了,或是正給爺抬掇房子,爺去了就能安頓不是?”她端詳著福康安的玄色明黃滾邊兒擯榔荷包兒,理著上邊的金線纓絡,驚訝地說道:“呀——爺也有這種荷包兒!這顏色隻皇上才能用的也!高銀台也有一個,平日鎖著不敢戴,逢節大人筵會見客用用就收起的——這手針線活計,隻怕我也做不來呢!真真是個稀罕巴物兒!”


    “這是皇上賜的。我每年元旦生日,皇上都有賞賜。高恆算甚麽?這荷包兒我就十幾個,還有十幾柄如意。”福康安被她說得消了氣,笑道,“你還是見識少。送你北京家去,禦賜的物件擺著幾屋子呢——你怎麽去了這麽久才回來?”鸝兒聽得抿嘴兒笑,一回頭間,才知道鐵頭蛟回來了,忙替福康安拽拽袍角,站起身來後退一步垂手侍立。


    “回福爺的話,”鐵頭蛟不知是凍的還是氣的,臉上青一塊白一塊不是顏色,躬身回道:“事沒辦成,小鬍子惹了事,叫人家扣起來了!”


    “甚麽?”福康安身上一震,已是勃然變色,“哪個王八蛋,敢情是個瘋子!敢扣我的人!”傅恆是幹隆輦下第一宣力宰輔大臣,帶過兵打過仗,雖是文臣,卻以軍法冶府,子弟庭訓耳濡目染,禦下恩厚威重,家人最怕主子發怒,這一聲怒斥,連隔壁幾個家奴都嚇矮了半頭,驚息屏聲靜聽鐵頭蛟述說過節。


    原來瓜洲渡驛站離著五通祠沿瘦西湖北岸驛道走,曲曲彎彎也不過五六裏地。小鬍子胡克敬日夕在揚州亂竄,道路熟稔之極,卻不遵正路,抄道兒翻過一帶蜀崗餘脈,隻二裏許地遠近,下崗就是運河,瓜洲渡驛站就巍巍矗在運河岸邊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裏。


    胡克敬一步一滑,跌跌撞撞捱到驛館廣亮門前,隔門洞往裏看,院裏也是雪天雪地,仿佛沒住人似的岑寂無聲,滿天井厚厚的雪上連個腳印也沒有。在大門滴水簷下抖了身上的雪,他試探著攝腳兒進門洞,象一隻怕跌進陷阱的野獸般左右顧盼,沒走幾步,猛聽門房洞裏“汪!”地一聲狗叫,蹲伏在門洞西北角一隻小牛犢子大的黃狗毗牙咧嘴“呼”地撲了上來,卻是鐵鎖拴住的一隻巨獒。撲到半道兒便被拖住了,那畜牲唁唁嗚咽,後爪人立扭動著屁股尾巴,伸著前爪兀自抓撓不休。胡克敬突然著這一嚇,竟仰麵跌了個四腳朝天!起身尚自臆怔,門房東壁裏幾個驛丁一陣鬧笑,卻沒有人出門應候。


    “我日你媽的!”胡克敬罵道。他是傅府世奴,爺爺隨傅恆父親從軍西征,死在烏蘭布通,爹是相府二管家,他又跟著傅恆正配夫人棠兒的獨子福康安侍候,和小吉保兒一般,是最得用的奴才。福康安金尊玉貴之人,讀了小說稗官連環套兒鼓兒詞,忽發奇想要,“討飯”一路到南京,主母棠兒管不了兒子,卻嚴命小吉保和小鬍子“替爺裝裝幌子”。一路過來,最恨的就是有的人家養狗傷人,看著自家狗咬人還剔牙袖手兒幸災樂禍。他也是自幼跟著福康安玩刀練箭的,相撲布庫拳腳都能來幾下。此刻不是來“討飯”,是來傳諭主人令旨的,見驛站的人這模樣兒,一肚皮無名火刮雜炎騰而起,且不理會驛丁們噱笑,知道那狗撲不到自己,隻不遠不近貓腰兒站著,待它再次撲上來,噓準了,出手如電,一手攥牢一隻蹄爪兒,一掰一扳又一頓,那巨獒兩隻前爪當即脫臼兒搭啦垂下。單手提定了它的頂花皮,任由那狗後蹄登跳縱送,口中罵道:“你蹦,你蹦!蹦蹦日天麽?”一手隨地抓了一大團雪,乘那狗張嘴便按了進去,接著又是一把揉塞了,一摜便摔到牆角。


    讀者須知,狗這種畜牲禁得打熬得疼,打折了狗腿,不逾月有的竟能自行接骨,打破狗頭,不須敷藥,幾天也就好了,最是性大身子皮的玩藝兒,卻隻怕一碗涼水灌,灌進去傾刻就是個死。那狗被他塞了一肚子雪如何了得?登時蔫了,爬在地下含糊不清嗚咽幾聲,便全身發虐子般抖動,翻插了眼,不無幽怨地看著它的主人們。


    屋裏的驛丁們早就出來了,共是四個,隻是胡克敬連掰帶頓摘臼兒,提頂皮塞餵雪,一串兒動作利落幹淨,且是誰也不懂狗不能吃雪,竟象看戲法兒似的都呆定了。直到見那狗痛苦地扭曲著身子瑟縮發抖,眾人才醒過神來。一個驛丁怔了一下,上前提那狗脖子,已是翻眼兒流涎水,軟得一團爛絮也似,登時眼中冒火,立起眉毛瞪著胡克敬罵道:“那裏來的野雜種?你***活夠了!”胡克敬哪裏肯讓,反口便問:“野雜種罵誰?”


    “野雜種罵——”那驛丁話一出口便知上了當,丟了狗,惡狠狠便衝過來,伸手“呼”地一掌摑將去。胡克敬撒溜之極,急蹲身雙腳一擰躍後一步,見那三個也圍上來要動手,尖著嗓子大叫一聲:“你們誰敢動我汗毛,叫你們立旗杆!我是傅中堂的人——來給你們傳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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