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二侉子見二人都是如對大賓一團客氣,不禁一笑,在旁欠身問道:“四爺幾時離京的?夫人倒也放心,讓您自個兒出遠門——您怎麽換了這麽身行頭?”


    “我出來一個月了。”福康安笑道:“若尊母親的話,我該在府裏,從書房到上房,時時眼裏盯著我才放心。就在書房讀書,她也要隔窗戶看幾遍——真和囚籠差不多兒。又是‘父母在不遠遊’、又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古聖先賢的話大約她隻記得這兩句,絮絮叨叨顛來倒去就是個‘不遠遊’‘不垂堂’……”想起母親棠兒,福康安不禁又一笑,“這次出來,我是借著到西苑飛放泊放鷹打獵偷著走出來的。”


    竇、馬兩人聽了都是大吃一驚,愕然望著福康安,一時竟遞不出話來。


    “你們放心,如今我是過了明路的。”福康安孩子似的眨了眨眼,笑道:“母親拗不過我,我也逃不出母親佛爺掌心,走到通州就叫順天府給截往了。”他指指正在笑著添柴的小吉保,“是這個狗才給通的信兒,母親親自趕到通州,見我好歹不肯回去,氣得哭了一場,又是忙著給父親寫信,又給紀曉嵐發函,都附到六百裏加緊文書裏專遞出去。父親在成都回信,說我勿象他的兒子,叫母親放行讓我出去看看世麵;紀公也回信,萬歲爺說我是侍衛,侍衛不能象鹿苑裏的圈鹿,既有誌出來,可以順道歷練世情觀察民風,到南京來從駕。母親沒話說,足足又挑了七八個護衛裝成長隨——”他指指隔壁,“這些人真象臭膏藥,貼身上揭都揭不去——我娘這人,真拿她沒辦法!”


    幾個人聽了都笑。竇光鼐這才明白就裏,因見福康安穿著洗得發白的灰府綢夾袍,特意地在顯眼處打了幾塊補丁,外邊套的是去了麵的皮坎肩,沿邊上露出紫薇薇的茸毛,一望可知是極名貴的雪貂皮巴圖魯背心改製應景兒的“丐服”,真不知道這位天家內侄,天下第一宰輔的嫡公子,又身為侍衛的哥兒,怎麽個“沿路乞討”而來。那姑娘吃了熱飯換了幹衣服,已經恢復了精神,她顯然也被福索安弄糊塗了,眼目前這個小叫化子,競有這一大幫人跟著侍候?一言半語也不敢違拗他的!來的這兩個人好象也是貴人,卻坐他下首陪禮說話謙恭不肯造次。三人的對話她聽得雲裏霧裏不著邊際。因見福康安伸手取碗,忙上前將茶吊子裏的開水續上,拖著不合腳的大棉鞋用開水涮了三個毛巾,擰幹了,熱烘烘篷鬆鬆遞給福康安,又給竇馬二人各一塊請揩臉,便悄沒聲蹲在牆角疊著亂七八糟的衣物被褥。


    “聽說蘭卿大人要調出四值庫書了。”福康安道,“不知道吏部的票擬發出來沒有?”


    竇光鼐這才真正意識到,這位貴公子真的並不憑著是相府子弟出行,竟隨時和朝庭六部有著聯絡:隻是這麽稚氣未脫,能料理甚麽政務?——心裏惦啜,口中笑道:“我也隻有個風聞,票擬還沒下來,現在還在辦徵集圖書的事。”福康安點點頭,笑道:“這也不是件容易事。皇上殺了假朱三太子張老相公,不少人嚇壞了。有書也不敢獻了,恐怕不能一味地脅迫,一頭是地方官,繳書送庫多的要獎勵,記檔考成,一頭對藏書人家循循善誘,獻出珍稀圖書的可以表彰甚至授官。就是書中有違礙字句的,隻要不是心懷惡意誹謗聖朝,也就罷而不論。至於古人書裏妄分華夷分野的,更不必追究,刪去也就是了。四庫全書弄編纂的,養活了那麽多人,又都是宿儒,這就是他們的差使。”竇光鼐聽著,起先心裏暗笑,以為小孩子故作深沉學說大人話,聽下去竟聽住了,這些話也正是自己心裏想了多日的,卻由這個少年和盤托出,不禁點頭嘆道:“何嚐不是如此!大人見了紀中堂,很可以再提提。”


    “還有些事比這個更要緊,”福康安又道:“我從北京一路來,雖然被這些混帳——”他指了指吉保幾個又看看隔壁,“被這些王八蛋們看牢了,成個‘哥兒乞丐’。走馬觀花道聽途說也還是見了些京城看不到的物事。皇上這裏南巡,原為視察民間疾苦,觀風恤民。這是堯天舜帝的聖舉。一路看來,原在江淮趁食的外地譏民都被從驛道運河兩側強行趕離。這些人散處魯南豫西,偷騙搶劫作jian犯科甚麽都幹,府縣還不敢申報。這些地方是甚麽所在?一個抱犢崮,孟良崮近在比鄰,一個靠著八百裏伏牛山又地連桐柏山,朝廷不知用多少力化了多少銀子才敉平了匪患,又湧來這麽一群衣食無著的人——已經有砸米店搶當鋪的了一一人倡亂,就會萬夫景從,寧不令人憂心焦慮?”


    他微蹙眉頭,似乎是在對竇光鼐娓娓言心,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語,半點沒有做作之態。連馬二侉子也斂去了臉上笑容,心裏暗自惦啜:傅恆教子有方,福康安這麽點個黃毛稚齒少年,見識已在尋常朝廷大員之上了。竇光鼐早已收起輕慢之心,在凳子上一躬身說道:“這是老成謀國之言,少公子何不寫成條陳上奏聖明?”


    “我這個侍衛其實是個虛銜,沒有正式當差。”福康安略帶無奈地咧嘴一笑,瞬間臉上閃過一絲孩子氣,“阿瑪一聽說我說國事就訓斥,說我是個馬謖趙括,要多歷練少說話。我娘象隻護雛的老母雞,隻不離她身邊,吃飯睡覺都盯著我,象是她打個磕睡醒來我就會沒影兒了似的——我真不得自由。皇上既叫我到行在,引見時我自然要奏的。”馬二侉子問道:“世公子幾時動身去南京?”福康安伸欠了一下,說道:“明天吧……明天雇幾乘馱轎,到儀征去。我已經接到範時捷的信,皇上要在儀征駐駕。”


    馬二侉子一笑,說道:“儀征那麽個小地方,皇上怎麽這麽好興致?”


    “聽說有一株老槐樹,樹抱樹生了一叢迎春花。皇上南巡,這是吉兆。儀征縣報上去,皇上自然要觀賞——離著儀征還有四十裏地呢!”福康安神色憂鬱,看著被風鼓得一翕翕一張的窗紙,半晌才道:“儀征縣真混帳!”


    二人聽了無法回話,因便起身告辭。福康安卻叫住了馬二侉子,問道:“淮陽鹽道那邊庫銀還有十三萬兩,說沒有你的話不能動用。是派甚麽用場的?”


    “那筆銀子是戶部掌管。”馬二侉子道,“因為查核高恆本來已經封存,修圓明園採辦木料要使,這差使派給了我,所以有這個話。”


    “這銀子你也不要購木料,”福康安道:“要全都用來買育秧稻種,運到皖南蘇北。那裏急缺稻種,這場雪——”他清澈晶瑩的眼睛象要穿透牆壁似地向前遙望著,說道,“這雪過後,天氣回暖,育秧趕農時比甚麽都要緊。我見皇上頭一件就要說這事。你隻管照我說的辦。部裏怪下來,都是我兜著!”


    “是!”


    “還有,”福康安道:“你想辦法弄一千件——對了,有一千件夠用了——棉衣,叫這裏知府姓魚的甚麽來著,分發到窮極的人家禦寒,斷炊的人家還要分點口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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