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嵐聽見了麽?這是遠見卓識,這是真正的謀國緘言!”幹隆的鬱氣平復了一些,喝了一大口茶微笑道:“先帝在時曾說老五是臥虎,輕易不動爪牙,動起來風雲色變,他小事一概不拘,遇君國攸關大事真是殺伐決斷一絲不苟。”弘晝忙笑道:“臣弟哪來偌大本領,自小跟著皇上一書房讀書,聽皇上講經說史偶有心得,口沒忌諱而已。倒是說起玩蟋蟀鬥鵪鶉恐怕更在行些兒,依舊是個荒唐王爺——還有另一說,臣弟也要奏,燒、抄、殺都是要的,不宜聲勢太大。皇上,今日幹隆之治自唐堯以來僅見,比貞觀之治遠遠過之。不知皇上記不記得登極之夜,召臣弟那番語重心長的訓誡?”幹隆怔了一下,隨即一笑,說道:“紗幕後頭是皇後,曉嵐是軍機大臣。朕想聽聽你記不記得。”


    弘晝也是一笑,說道:“臣弟不敢有須臾忘懷。皇上說了三條,頭一條就是要作聖祖那樣的仁君,創開闢以來極盛之世,法天敬祖,如果得享遐齡,能做到六十年幹隆盛治之世,心滿意足,文治武功要超邁前世;第二條不敢或忘身是滿洲人血是滿洲血這一根本,謹防漢人陰柔狡jian積習浸yin;第三條說到臣弟,臣弟不敢複述,總之是凜遵聖訓,不敢越禮非為,不因皇上有免死鐵卷放縱yin佚。皇上說李世民是英拔千古的雄主,玄武門之變屠兄稱帝終是一憾,皇上不學他的忍酷,要以仁孝格治天下。”


    紀昀這才知道,幹隆元年登極之夜,這兩兄弟還有這番促膝深談,其中“滿漢之別”的話能讓自己聽,可見幹隆對自己眷隆信任還在劉統勛之上,本來忐忑不安的心頓時寬了。弘晝也是不勝感慨,笑嘆道:“私地下,臣弟常把皇上和李世民、朱元璋還有聖祖相比。貞觀之治,一年隻處決二十九名死囚,除了這一條,皇上處處比他強。朱元璋洪武之治,酷刑整飭吏治,天下貪官聞風股慄,如今吏治不及洪武年間,但民殷國富明主良臣濟濟明堂,皇上是大拇哥兒!他是——”他比了個小指,“不能同日而語。聖租文武謨烈堪為千古一帝,但開國不久,接的是前明和李自成的爛攤子,中間又有三藩之亂。若論生業滋繁百務興隆天下熙和,皇上之治已遠過聖祖。這都是‘以寬為政’夙夜宵旰嘔心瀝血所得,皇上您不容易。兄弟雖不管事,心裏給您叫好兒呢!”


    “兄弟你說的是真情實語。”幹隆說道,“除了你,沒人能也沒人敢這麽披肝瀝膽把朕和先賢比較優劣。你不用往下說了,朕已經明白你的意思。除了本朝人毀謗本朝大政的,反清思明的,包藏禍心亂政的,朕不加追究。就像胡中藻這樣兒的,也不興大獄株連,稗官小說除禁毀之外,不作人事牽連——朱元璋是泥腳杆子,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一個文字獄動輒成千上萬殺人,造下戾氣也給子孫種禍。就是胡中藻,你們沒細看書上硃批,謗及朕躬的也隻當他狂吠——對,是桀犬吠堯——狗叫不足為意。除有直接幹連的,也不大事株連。但若不動刀子煞一煞這股風,由著他們造謠生事,他們就會以為朕是宋仁宗、宋襄公,也是不成的!你們都講得很透了——曉嵐,就照這番議政,張老相公,還有胡中藻這類案子,你分別擬旨,一件一件斟酌處置!”


    文字獄案自孔子誅少正卯,“著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秦漢以來歷朝皆有。紀昀熟透經史當然知道。他也對一些文人不識起倒,著文寫詩謗訕朝政甚或厭清思明深覺憂慮。隻張廷玉之後,他已是文臣首腦,自覺有佑庇文士責任。一怕興起文字獄大事株連,二怕下麵官員仰順聖意無端吹求搞得人人自危,方才看幹隆硃批,“亦天之子亦萊衣”本來是稱頌幹隆孝順,隻是言語欠莊重,也指為“悖慢已極。”皇帝自己就吹求,他怎麽敢直諫,真能作到不事牽連已經很不容易了。當下隻好承顏順旨,陪笑道:“臣告退,回去細看原案奏章,糙擬出來呈禦覽修定。”說著便起身,卻見秦媚媚從紗屏後輕步出來,到幹隆眼前耳語幾句。幹隆臉色一變,匆匆進了裏邊。紀昀也不敢離開,聽幹隆輕聲細語問道:“你到底怎麽樣?曉嵐就在這裏,要他進來給你看看脈,好麽?”


    皇後聲氣很弱,斷斷續續說了幾句什麽,便聽幹隆笑著安慰,“曉嵐忙,參酌一下也不費什麽。你既信得及葉天士,叫進來給你瞧瞧也成……”


    弘晝和紀昀這才知道富察皇後臥病在榻,幹隆在這裏一邊守護照料一邊處置軍國重務,這樣夫妻敦誼,別說皇帝,尋常官員裏也極少見的,二人心裏一沉,都感動得有些臉色蒼白。一時便聽窸窸窣窣,似乎幹隆替她掩被角,接著便出來,對紀昀道:“你去見見劉統勛,葉天士給他瞧過,問問此人醫道到底如何,如若好,就叫進來給皇後看脈。”紀昀連聲答應著叩頭退出。


    “老五,你寫來的專折已經看過了。”幹隆說道:“莎羅奔的夫人現在不能急著接見,恐防亂了傅恆的心,皇後體氣本來就弱,一路勞頓,在德州雲看蘇奴國王王後墓,又受了點風寒,身熱不退,宮裏那些煩心事她知道了)也有點著急上火——先不忙說公事,進來見見你嫂子吧!”


    “是!”弘晝忙一躬身,跟著幹隆進了裏間。


    三十八醫國手煙徒侍鳳閣莫愁湖風波無奈何——


    紀昀奉旨出來,騎馬回總督衙門。思量著如果先見劉統勛,一旦葉天士好醫道立時就要傳過去,不如先傳葉大士在籤押房等候,再去問劉統勛較是便當,於是迂道先來籤押房。這裏尹繼善金鉷的全班人馬都已搬走,這院裏住了許多朝廷重臣,暫署總督的江南巡撫範時捷許多日常公務差使在肩,在這裏辦差不便,沒有移過來,因十分冷清,隻一個姓牛的師爺管著各地往總督衙門遞來的案卷公文,轉呈給範時捷。牛師爺孤零零坐著抽菸,見紀昀進來忙起身陪笑請安相迎,見問起葉天士,笑著說;“那是個沒頭蒼蠅,吃飽飯抽足了阿芙蓉膏(即鴉片)就去串朋友,說‘特特請我到南京,有個漢子把我叫到毗盧院,原來病人就是他自己!劉大人的病十年之內沒事,貴人勞心常有的,不值我一看,沒有病人,悶煞我這郎中!”紀購想著葉天士邋遢模佯兒,不禁一笑,說道,“他這會子在哪?”


    “在總督衙巡捕司東院呢!”牛師爺道:“巡捕司把總媳婦死了,在東院下房擺桌子請客送喪。葉天士在這院和看馬廄的、掏東廁、挑水夫們都混得廝熟。叫扯了去湊熱鬧兒,請您寬坐,我去叫他去。”紀昀說:“我在皇上跟前坐了半日,也想疏散疏散——你隻管忙你的。”牛師爺還殷勤著要帶路,紀昀道:“我已經聽見嗩吶遠遠在響,尋聲就能到,你一去這裏關門,不好。”


    說著紀昀出了天井,那笙篁鼓吹隔著幾重院隱隱傳來。循聲逶迤向東,隔著巡捕廳一個大院落,再向東是轎庫悼飴砭遣私眩還有專供衙門大夥房用肉的屠宰房,自乾隆駐駕衙門都攆了出去。空落落紡挺澤院破轎爛車什器雜物垛得到處旨是,紀昀連穿四重院,踅過一道角門,那嗩呐聲乍然響亮,聒耳震天。看時,是兩部鼓吹,各坐一張八仙桌旁,桌上酒水盤杯狼藉,各有四個吹鼓手戴著19弊櫻都是羉háo鐧猛ê觳弊詠鍅瞧鵠細擼俯仰起落死命直吹r淮居住衙役的矮房前搭著四個席棚,長袍馬褂短打扮,衙役服色號褂子,雜色九等人物吆五喝六,都喝得醉眼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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