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尋思,哪一處最好呢?”


    “和你講過的,捨身崖下那塊望夫石旁,左有瀑布,右有鬆竹,那地方兒很好的……”


    幹隆還待往前走,但前麵已是烏衣巷,遙遙燈光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甚是熱鬧,於是站定了,轉過身說道:“論起風水,還是邙山。生在蘇杭,死葬洛邙嘛……不過,哪裏黃土不埋人呢?靈穀寺吧,那地方緊挨明孝陵,左臨長江右依牛頭山,不但好風水,且遊客很多,不甚寂寞,寺中暮鼓晨鍾,亦能發人深省……”他雖侃侃而言,心裏卻是cháo湧澎湃,說到後來,嗓音也帶著硬咽了。


    “那……”易瑛深深一躬,“我就先謝你了……今晚很開心。真的,多少年都沒有說的,暢暢快快說了……前麵沒有兩個人可走的路了,就此作終天之別。”又舉手一揖,回身向烏衣巷走去。


    幹隆胸中氣血翻湧,一顆心直落下沉,望著她踽踽步行,脫口叫道:“請回步!”


    “什麽事?”易瑛猛一轉身,紮好架勢,卻沒有再動。


    幹隆看她緊張,便緩緩走近了她,伸手拍了拍她肩頭,說道:“天無絕人之路。聽我一語相勸,不要回你下處,就帶你這兩個從人,下桃葉渡,順流出江,立刻離開南京,這是你唯一的生機!”


    “以後呢?”


    “出家,你本優婆尼,還歸空門去——中原江南雖大,無你容身之處,可以到……”幹隆思索著,“到奉天,奉天皇姑屯也有一座白衣庵,裏邊有康熙爺的一位太妃出家住持。逃到那裏,大約就沒人能難為你了……”


    易瑛愕然良久,說道:“你要知道,到奉天萬水千山!要是我身邊人心不變,南京也能安如泰山,要是人心變了,逃出南京也到不了奉天!”


    “走不走由你,走得出走不出由天。”幹隆摸了摸身上,沒帶銀子,隻有二三十枚賞人用的金瓜子,一把都掏了出來,放在易瑛手上,語氣溫馨中帶著沉重,“走吧……三十六計,走為上……”他不再說話,咬著牙沉默。易瑛道:“我不能明白,你是親王啊!為什麽這樣作?你不怕株連?”


    幹隆不再回答她的問話,掉轉頭來對端木良庸道:“走,我們回夫子廟去。”說罷疾步而去。


    易瑛好像也作了一場夢,悵悵望著漸漸遠去的“隆格”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暗中,才轉臉對趕過來的喬唐二人道:“咱們回去預備一下,馬上離開金陵——”說著踅身便走。喬鬆猶自嘀咕“這人好怪,和主兒都說了些什麽?”唐荷笑道:“我瞧著他呀,是個風流種子,十有八九對主兒那個那個……沒安正經心眼兒!”易瑛恍若罔聞,也不和二人搭訕,急急轉進烏衣巷,回頭看看,並無人跟蹤。巷中茶肆未散,酒樓盈座,說書的拍響木講《三國》、賣芝麻蘇餳糖冰糖葫蘆的,ji女們拉客嘰嘰格格的浪笑,暗陬裏孩子們大笑大叫著捉迷藏……一切太平無事,如同尋常平日,可她卻有恍若隔世之感,直到回桃葉渡村下處上樓,仍定不下心來。易瑛因吩咐韓梅,“把揚州帶來的文書,片紙不留全部燒掉。我們定的船在燕子磯,收拾一下細軟,立刻就走!”


    “主兒,出去一趟遇了什麽事?”韓梅說道,“神色看著有點癔怔似的——方才司定勞去了烏衣巷,你們過來,沒遇見麽?”一邊說一邊翻弄行李整束文書,“莫天派尋蓋英豪去了,袁枚下帖子請捐資縉紳莫愁湖覽勝會文,主兒吩咐過,請蓋爺一道兒赴會,好照應的……”就手兒在燈上引火,燒一疊子花名冊。喬唐二人此刻不知為什麽,心裏也不安,過來幫著在麵盆裏焚那些文卷。


    易瑛坐在一旁,心中思量著要不要和蓋英豪見麵告別,又尋思南京哪些朋友得知會一聲,防著株連,出城是一直走水路還是中途棄船上岸……意馬心猿思緒雜亂理也理不清楚。堪堪的文卷燒完,便聽樓下一陣腳步聲,易瑛“唰”地立起身來,問道“誰?!”


    “是我,老莫!”莫天派在樓下高聲應道,“還有定勞。卞先生,我們打蓋爺那回來了!”


    “噢……”易瑛鬆了一口氣,才發覺自己心神繃得太緊,大聲說道:“你們稍等一下,我這就下去——你們三個,現在改回女裝,我們一同下去。”說著便換衣服,穿一件月白滾繡球玄緣兒大褂,套了件銀紅百摺裙,腰間係一條蔥黃絛子,鬆鬆挽了個蝴蝶結。對鏡理妝,打開發辮,白玉卡葉子銅簪在腦後扣起一個髻兒,略一整鬢腳,打開法蘭西造的一瓶兒鬱金香油,倒一點,雙手對搓著潤抹了一下,髮際鬢邊已是光可鑑人。拿起眉筆想抹,皺皺眉頭又塞了袖子裏,將胭脂盒兒也裝了——片刻之間,已成了亭亭玉立的韻顏少婦。想了想,易瑛又從換下的衣服裏掏出那把金瓜子兒,見喬鬆三人也已改妝完事。卻都一色青裙套著淺紅比甲的丫頭打扮,微微一笑,道:“咱們下樓。”


    莫天派和司定勞在樓下等得正沒奈何處,見四個人這身行頭翩然而出,都怔住了。莫天派張著嘴,眨巴著眼,半響才問道:“易主兒!您這是……”


    “我們立刻就走。”


    “走?!”


    “對——現在就離開南京,回揚州。”


    莫天派和司定勞不禁對視一眼,司定勞笑道:“主兒可把我兄弟們弄糊塗了——出了甚麽事,這麽急的?蓋爺那頭擺桌子等人呢!”


    “叫門口茶館跑堂的去知會一聲,就說——”易瑛頓了一下,“就說我病了,不能過去,二八月亂穿衣,叫他也當心身子骨兒。”


    莫司二人情知事有大變,卻拿不定主意該怎麽辦,竟一時僵立如偶,倒是司定勞見機得快,易瑛第二次目光掃來,忙道:“咱們遵教主的命——您說得太急,我都回不過神來呢——請示,走旱路,還是水胳?走水路要預備船呢!”易瑛道:“水路,船早已預備好了。”說著話便往外走,莫天派二人不敢再問,跟在四人身後疾速出來。


    街市上依舊平靜如常,隻是這時分夜已漸深,四位女子的打扮甚招人眼。易瑛想想,還是桃葉渡那邊一大片菜園地冷僻些,便踅出巷口,所幸這裏地近秦淮,煙花女子常來拉客的處所,沒人疑到別的。倒是有兩個喝得酪酊大醉的秀才,跌跌撞撞,口裏叫著“李香君再世……杜麗娘重主!”胡嘈著要招呼易瑛親嘴兒,被喬鬆兩巴掌摑得馬爬在地——早一溜煙兒走了。


    出了烏衣巷,易瑛心裏踏實了些,又想起“隆格”這個人。說自己看上了他那是絕無此理,說他看上自己,言談中又語不涉私。論身分親情八不沾邊,論起“造反”一事,更是冤家對頭。自己見人論千論萬,連待自己最好的燕入雲,也沒有說過這麽多話,對他竟是滿腹悽惶一瀉而盡,而他對自己又是甚麽心情?贈金報信,給自己尋出路?……她喃喃說了句“緣分”,搖了搖頭;緣分究竟是怎麽來的,佛經裏講是“阿賴邪耶識”,這個稀奇古怪的東西真令人莫名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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