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兵的本來膽子大,


    命裏頭註定了咱啥也不怕!


    這份子皇糧吃定了它,


    吃飽了老子就不想家——嗨!吃飽了老子就不想家!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一聽便知是海蘭察獨出心裁編出的俚歌。卻是唱得格外興頭,中軍帳裏的人都聽住了:


    任他刀砍斧剁長矛子紮,


    死了也就不過變泥巴!


    二十年又是個拚命的娃!


    龜孫子且休把口誇,


    比一比戰場上把敵殺——嗨,誰要是孬種就操他的媽!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眾人聽了又大發一笑。馬光祖滿臉傷疤都漲得殷紅,說道:“這個傢夥在鬆崗就慣編順口溜兒,如今當了建牙將軍惡習不改!明幾倒要問問從一數到八是甚麽意思!”“那是有意思的。”傅恆安詳地給眾人斟酒,說道:“這歌子雖粗,卻不失正。孝梯忠信禮義廉恥是為‘八德’,用心很深呢!”因見萬獻燈影裏帶著十幾個人到了帳外刁鬥旌麾下,便吩咐:“請兆惠和海蘭察兩位軍門過來——我們移出帳外,連中軍的校尉們也一道觀舞聽歌!”早有戈什哈答應著去了。


    ……兆惠是個性情嚴重人,講究規矩。他帳的筵宴格調和傅恆迥異,更不像海蘭察那樣嬉戲佻脫,連軍用木圖都用上了,遊擊管帶們分兩側端肅而坐,每人半個西瓜,兩個月餅,一斤牛肉都切得細細的,還有一瓶酒,連他自己在內,誰也不多什麽不少什麽。古北口帶兵來的參將叫雷震野,和兆惠也是熟人。但他知道兆惠性子,不肯多話。其餘將校對兆惠生疏,更沒有多的話。兆惠吃,他們也就矜持著咬一口月餅挾一塊牛肉,兆惠舉杯,便也就飲了。氣氛顯得煞是呆板拘謹。


    直到海蘭察營裏歌聲傳過來,人們才活躍一點,幾個將弁裝咳嗽,別轉臉偷笑,有的對臉兒擠眉弄眼,用手打暗號兒,莫名其妙地比畫什麽。兆惠凝神聽了一會兒,嘆道:“這就比出來了。海蘭察和兵士搭夥計,比我兆惠強啊!”


    “兆軍門,不是這一說。”坐在身邊的雷震野笑道:“大家和您相與時日太短,生疏不敢放肆。我還是知道您的——一仗打下來,就都搭成夥計了!”


    兆惠點點頭,說道:“畢竟早一點廝熟了,還是好一點。海蘭察比我巧,我比海蘭察剛。這我心裏明白。我不是怕死鬼,我的兵也行伍嚴整,沒個怕死的——不過今夕何夕?主子在南京與民同樂,我和眾位這麽呆坐月下軍帳中,未免也太枯燥了些兒。”他忽然轉身,目視著後排坐著的軍校,說道:“隨便吃,我就這麽個胎裏帶的秉性,日久了你們慣了就好了。”


    “是!”後排的弁佐戈什哈們一同坐著躬身答道。卻沒有人敢真的放肆。


    兆惠心中早有成算。瞥一眼側後的胡富貴,問道:“胡富貴,你為什麽不吃?”


    胡富貴自調撥到兆惠帳下,整日忐忑不安,他心裏知道,遲早惡運會降臨在他的身上。他原是京師健銳營的漢軍旗丁,後打通關節到順天府當了牢頭,得罪兆惠,又打通多少關節躲回健銳營,為逃這次軍役,再打關節,家當賣個罄盡,仍舊毫無效用。料定背後必是兆惠做了手腳,要報獄中一箭之仇,因抱定了聽天由命的宗旨。這麽豁出去了,也就坦然。想不到兆惠會點名問自己,當下聽了慘然一笑,說道:“回軍門的話。標下想著今日八月十五,萬家團聚,隻我憐丁一人出來為國捐軀。心裏孤寂,吃不下去。”


    “那麽光明磊落麽?隻怕難說吧?”兆惠頰上肌肉一顫,森然對眾將佐說道:“我與此人有緣分,冤家路太窄,狹路又相逢!——大約兄弟們也有個耳聞。”因將自己獄中遭遇一長一短款款述了,說到傷情處,止不住淚水縱橫:“我為朝廷命官,職在不次,身陷平陽蒙羞膺恥,每一思量,就痛不欲生……士可殺而不可辱,辱身過於殺身,你胡富貴懂不懂?”


    他在獄中殺人遭辱,是早已傾動京華的事,在座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的,卻誰也沒料到當事人就是這個陰沉著臉,天天默不作聲的胡富貴。聽他說得悽慘,人人心裏嘆息:胡富貴休矣!卻聽胡富貴昂然說道:“標下懂的!標下心裏明白!”


    “那就好!”


    兆惠嘿然冷笑,站起身來,摘掉佩劍丟在沙地上,對胡富貴道:“你站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胡富貴的臉色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戶紙一樣。他似乎有點恍惚,迷迷離離站起身來,看著越走越近的兆惠,正想說什麽,左右兩頰“啪啪”兩聲,已著了兆惠兩記清脆的耳光!


    “這是還你的辱!”兆惠毫不理會眾人驚愕的目光,伸臂劈胸將胡富貴老鷹撮雞般提起來,“呀”地大叫一聲舉過頭頂,向上一送,胡富貴竟連喊也沒來及喊一聲,已被扔得飛起人來高,頭在帳棚頂架上重重撞了一下!——未及落地,兜屁股又挨兆惠一個飛腳,他大叫一聲,彈丸似的直飛出去,“撲通”一聲一個倒栽蔥趴倒在帳篷口。胡富貴抖抖身上沙土,爬起身來兀自發怔。


    “這是還你的打!”兆惠說道。


    這幾下出手兔起鶻落,兩巴掌一腳打得極是幹淨利落,兆惠口說手揮腳踢一眨眼間已經完事。在坐的都是馬上行伍老於此道的好手,見兆惠平日穩穩健健一個人,打起來竟如此快捷,各自麵麵相覷心下欽佩。兆惠已是恢復了平靜,徐徐拾起劍,向腰間扣著劍鉤兒,說道:“我若殺你,在武漢沒接掌兵權,一刀劈你兩片沒事!我若辱你,罰你跪三天,你敢少一個時辰?量小非君子,我容了你了;無毒不丈夫,不能不這樣開導你幾下——咱倆個的私帳從此扯平,你好生安心跟我打仗。有功賞功,有過罰過。省得你心裏嘀嘀咕咕防我借刀殺人,我還得提防著指揮軍務時,後頭有人給我一刀!”


    “兆軍門……”胡富貴撲翻身便拜倒在地,稽首叩頭,狼嚎一樣泣聲嗚咽著,手使勁抓那沙土,渾身劇烈地抽搐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兆惠揮手道:“起來吧!寫封信給你家裏,就說我揍過你了!”一轉眼見海蘭察站在帳口,笑道:“你瞧你那副模樣,渾身是土,頭髮上盡是糙節兒,嘴上的牛油都沒揩幹淨——哪裏一個叫花子跑我營裏來了?”


    海蘭察審量一眼眾人,又看看胡富貴,打著飽呃兒,笑道:“真箇的殺豬殺尾巴,各有各的殺法——我在外看得清慡,這幾手絕活幾時練的,那麽一腳踢出去,老胡還能立時站起來!走吧——來了幾個番婆兒唱歌子跳舞,傅大帥叫過去看呢!”一手拉著兆惠往外走,還回頭朝胡富貴扮了個鬼臉兒,雷震野一幹人“哄”地一陣大笑。


    從兆惠營到中軍大行營約裏許多地,一漫平沙地被月色灑得白裏泛青。兆惠話不多,海蘭察卻是耐煩,說一會子“皇上在南京過十五,準熱鬧得地覆天翻,可惜沒福瞧瞧。”又講“一枝花”“有人見過,說美得像散花天女,我們那口子和你的雲夫人比著就像燒火棍。可惜不能見見,玩玩這‘一枝花’,”兆惠聽著隻是微笑。海蘭察又問“上回武漢軍郵,見有雲夫人給你的信,都說了些什麽私情話?說給咱聽聽”!兆惠給他纏得沒法,微笑道:“她沒過門,字也認的不多,請人寫來的,能說什麽私情話?倒是你那位的信,隻怕還有點滋味——你聽,這是甚麽鼓樂?”他忽然指著中軍大帳說道。“這麽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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