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恆等三個人忙齊跪下,昂聲說道:“紮——奴才們遵旨!”劉統勛抬手命他們起身,己是換了微笑,說道:“主上剛用了膳,就說要接見你眾位,我勸皇上稍息片刻,一會子巴特爾叫再過去。”傅恆就便將方才議的備細告說了劉統勛,又道:“從現在起,主子由你負責了。原說待過了中秋再去整軍的,怎麽忽然變了?”


    “亂兵鬧得太不像話了——勒敏和嶽鍾麟都遞摺子。皇上膳也沒好生用,筷子都摔了。”劉統勛隨意坐了靠窗一張椅子上,對兆惠和海蘭察道:“原說南巡完了給你們三個月假,在南京完婚、各處好生逛逛的。是我建議你們隨六爺去成都整軍的,該不怨恨老劉頭不通情理吧?”兆惠道:“大丈夫不能以私情廢國事,這點見識我還是有的。”海蘭察也道:“跟著六爺準能打勝仗!先在金川出了這口鳥氣,回來歡歡喜喜成婚有什麽遲的?”劉統勛點頭,說道:“亂兵成了沒王蜂,康定巴安兩府、搶商賈,jianyin擄掠良家婦女,縣令約束不住,逃到府裏。鄉下百姓的牛棚子拆掉,燒牛肉吃。省裏也混進幾百號潰兵,搶了商號銀鋪當鋪,金輝命三千綠營進城,才彈壓下去。青海那邊也有流散潰兵,沒人管沒人問,搶藏民的氂牛宰了就吃。這群畜牲沒了人性,比土匪還不如!”


    傅恆此刻與海蘭察兆惠有了直接隸屬幹係,便不肯苟於言笑。站著手扒著窗台望著外邊,喃喃說道:“金川地氣高寒,現在恐怕就有霜凍天氣了……元長,借撥二十萬銀子,我要在四川買磚,每個軍帳都要盤地火籠,不然,要凍傷減員的……”


    “這何必借呢?兆惠的五百兩黃金,原就是軍費,海蘭察的銀票也已經啟封,南京票號子就能取銀子。還缺的就不多了,從藩庫裏提出來你帶走,這裏藩司和兵部沖銷,不就結了?”尹繼善永是一副從容不迫的笑臉,輕搖竹扇徐徐說道:“九月重陽之後,我也就去西安了,其實還是輔佐你這位主帥,連人你都‘借’走了,別說銀子了。大家齊心苦戰,擒住了莎羅奔,嗯這個這個……省得我們的紅袍雙槍將軍到野墳堆裏想入非非地,要‘平上去入’了……”說得眾人都笑。傅恆因見墩墩實實的蒙古侍衛巴特爾過來,便對兆海二人說道:“走吧。”


    幹隆午後小酣一睡,起身後精神十分好,隻穿了件玉色寧綢袍子,腰帶也沒有束,散趿了鞋從書架上抽了一本《資治通鑑》隨意翻覽,見他三人進來,頭也不抬,擺手說道:“免禮賜座!”便接著看書。


    “是……”


    三個人輕手輕腳打千兒行禮,斜簽著身子坐了椅子上目視幹隆。幹隆凝神注目著書,良久,嘆息一聲抬起頭來,說道:“還是紀昀博聞強記,竟連書卷目頁數都記得一絲不錯!——你們知道甚麽叫‘冠狗’?”


    “奴才不知道:“兆惠直挺挺按膝端坐,臉上略帶愧色,說道:“奴才隻粗識幾個字,讀過《三字經》看過《三國演義》,請師爺譬說過《孫子》。這樣的書奴才看不懂。”海蘭察卻道:“奴才知道。‘冠狗’就是戴帽子的狗,老百姓罵官罵俗了,罵成了‘狗官’——也不知道說得對不對。”


    傅恆冥思苦索著直搖頭,幹隆已擲書而笑,說道:“海蘭察是在顧名思義啊!你這是弄聰明,不是弄學問。傅恆,你呢?”傅恆此時已經憶起,卻不便說得太清楚。因道:“好像是《資治通鑑》卷二十四裏的,是說西漢昌邑王劉賀的事,見精見怪的,似乎有個妖精叫冠狗,人身子狗頭,別的……奴才不能記憶了。”


    “要緊的不是掌故。”幹隆道,“是昌邑王見了這個怪物,問龔遂主何吉凶,龔遂的回話耐人尋味:遂曰‘此天戒。言在側者盡冠狗也,去之則存,不去則亡矣。”……“天成大王,恐宮室將空,危亡象也!’”


    三個人不禁麵麵相覷。他們一肚皮的“整軍”,計劃著在金川叱吒風雲,殺莎羅奔一個人仰馬翻,想著幹隆必有一番訓誡叮嚀,軍政治安上的事也要有所安排,怎麽忽然談起學問掌故來了?傅恆惴猜著幹隆的心思,但他近年與幹隆日夕接談,這主兒是越變越深沉練達。學識也愈來愈博通,跟著他的思路想,隻能越想越離譜兒。因從自己身負差使逆著想,一時間便豁然,穩沉在椅中一拱手,說道:“昌邑王yin昏之主,見怪見幻不足為奇。如今聖上堯舜天日在上,內無蕭牆權爭之變,外無強寇入國之患,國力強盛,自秦始皇以來無可比擬。吏治敗壞確乎不疑,也是歷代盛世伴之而來的痼疾。主上不必過於憂慮,惕然驚覺,徐徐整頓,自然漸漸就好了。”


    “兩位武將,你們怎麽看呢?”幹隆神色已不再憂鬱,點點頭,又問兆惠和海蘭察。兆惠老實說道,“我是心裏詫異:我雖然不懂史,老人家們都說如今聖治比聖祖爺時還要好,天下清明朗朗幹坤,主上一路我們侍候過來,平安出北京,安全進南京,連個賊影兒也沒見,怎麽突然說起‘冠狗’,聽起來心裏發疹的。”“奴才更是不明白了。”海蘭察一本正經說道:“天下狗官——冠狗多那是半點不假。照奴才的想頭,也就‘如此而已’四個字。現在主子不是正在整頓吏治麽?逮住那些大冠狗,惹不起的角色扳倒了,割了他頭那叫那叫……”他搔著頭皮想不出詞兒來,兆惠在旁耳語一句,海蘭察接口便道:“對!那叫懸之國門——不是軍門——殺一儆百。看哪個直娘賊的還敢當冠狗?”


    幹隆滿腹心事,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精神頓時慡快了許多,因嘆道:“朕仔細想想,冠狗何嚐不可解為‘狗官’?‘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察一葉之落而知秋之將至,審堂下之蔭而知日月之行,陰陽之變’。必定要精潰神亂,像昌邑王那樣,沒來由的滿座滲血,還不知道修時應天變?物反常即為妖。譬如賑災,冒賑的歷來都有,哪有現在這樣,冒領了庫糧,實到百姓手裏的隻三四成?無論海關、河督、漕督、鹽務,還是刑名錢糧,銀子過手就蹭掉一層皮,比夾剪還鋒利。這樣的貪婪,怎不令人驚心!”


    他屈下一個指頭,又道:“尹繼善不論。金鉷才力稍有不及,但也是頂尖的能吏。就這麽一個江南省,爛掉了二百多官員。罷掉了再換新的,說是地方官須用讀書人,不用筆帖式補缺——結果如何?”他目光掃視三人。兆惠傅恆隻凝神聆聽。恰海蘭察與他目光相對,受不了幹隆的注視,躬身說道:“就奴才聽說的,似乎略好些?”


    “好些?”幹隆哼了一聲,“毫無起色!今兒認個同年,明兒尋個親家,就又蠅營狗苟起來,一道兒刮銀子,帶著姨娘丫頭滾到秦淮河婊子窩裏去!尹繼善回南京,頭一天晚上就捉了三十六個九品以上的官,有的還幾個官帶著妾侍包攬ji院,一道兒沒明沒夜地yin縱,換妻子的,把妾室女兒送給上官買路求差使的。種種不堪人口的齷齪事都做了出來。這樣的卑汙下賤,怎不令人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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