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各路運官貼費呢!”傅恆卻不理會錢度的心思,自顧說道,“折算下來怕隻是持平……況且幾十萬銅工聚在山中,其中刁頑不馴亡命之徒混雜,一個不留神容易出大亂子的。”錢度此刻已知道這位天字第一號大臣的心思,傅恆勢傾天下炙手可熱,斷不能執意相抵。因順著他的話意徐徐說道:“六爺慮的極深極是。所以銅礦還要嚴加管束,還是要給銅政司殺人權。買洋銅隻能補不足,不能全然指靠的。六爺,日本的銅礦已經快要采盡了,康熙年間日本正德天皇就下令去日貿易船舶不得超過三十艘,隻是他們要我們的貨,不能不用銅和銀子換,日本朝廷也難以控製——他們早已急得朝野不安了!所以不宜廢弛我們自己的銅礦開採,也要想辦法多買些洋銅,似乎是兩全之策。…


    他半私意半公心,理由說得堂堂正正,幾個人都聽得頻頻點頭,紀昀笑道:“不枉了人家叫你‘錢鬼子’,真箇馬蹄刀勺裏切菜——湯水不漏!”傅恆嘆道:“現在有幾個真懂經濟之道的?你一說,他就稱喏,下去仍舊懵懵,不知道該怎麽辦——你這樣一說,我心裏就有數了。有人在皇上跟前嘀咕,要撤掉銅礦,這是皇上旨意讓我問你的。”


    “說起稱‘喏’,想起李侍堯來。”阿桂笑道,“他在離石縣當通判,學台喀爾欽到縣視學,道台知府跟著,都是閉氣斂聲畢恭畢敬低眉回話。吩咐李侍堯修修文廟,他一聲‘喏!’震得屋子嗡嗡響,嚇得眾人一跳!喀爾欽官派最大的,當時就訓他‘你嗬斥我麽?有這樣回上憲話的?’李侍堯聽了,又稱一聲‘喏……’聲氣兒弱得像快斷氣的病夫。


    “喀爾欽氣得渾身亂顫,拍案而起厲聲說:‘我作官十四年,沒聽過你這樣的“喏”!別以為我是朝廷特簡的就這麽狂——皇上是罰你來山西的!’


    “李侍堯隻是個嘻皮笑臉,一蝦身子說,‘卑職才作官,不懂規矩,不知道怎麽稱喏才能合了學政大人的意,請大人賜個“喏”樣,卑職好照辦……’”


    阿桂說完,三個人都聽得哈哈大笑,議論政務的沉悶冗煩氣氛頓時一掃而盡。傅恆掏出表來看看,笑著起身,說道:“快到子初時辰了,回去還要寫幾封信。朋兒大家還要遞牌子進去。阿桂,估著萬歲爺還要問你軍務上的事,你把思路理理——外頭這陣子雨小,咱們告辭吧!”


    送走三個大臣,阿桂略一洗漱便即安歇。他順著金川的地理天氣山川糙地形勢,回憶著慶復和張廣泗的兵力布署,又思索莎羅奔這個對頭變幻莫測的用兵調度,又想應對之策。揣猜著皇帝要問什麽話,哪些該實應,哪些該含蓄,哪些地方要小心,防著口漏被小入撩撥離間……一一理著思路,除了打仗,還要想到訥親權重勢大、秉政多年,親信、門生故吏滿朝都是,萬一不殺訥親,將來東山再起又怎樣?現在該如何留下餘地?一時,又想起勒敏和李侍堯以往的交情過從,高興樓酒酣耳熱、行令縱談,黃葉村約曹雪芹小酌論文,如今已是“各自須尋各自門”,曹雪芹一代豪才,想必已是墳糙萋萋、墓木已拱。轉瞬又念及兆惠和海蘭察,這一對“紅袍雙將”怎麽會當了“逃將”——莫非……莫非訥親也和慶復一樣,自己不也曾當過“逃將”麽?


    就這樣心裏翻騰,阿桂在床上翻燒餅,竟醒得雙眸炯炯,頭枕雙手,聽著屋外沙沙的雨聲時緊時慢,微微的風聲掠巷穿堂,像遠處時隱時現的吆呼聲,直到鍾漏四更才朦朧了過去……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間,忽見曹雪芹懷中挾著個油紙包,一手推門進來,穿戴一如平日,長袍布履潔淨得纖塵不染,方額廣穎修眉闊口,黝黑的麵龐上帶著笑容踱到桌旁,小心地把紙包放在桌上,笑著說道:“佳木,如今和傅六爺一字並肩,做到極品了。你的門好難進!門政老爺要門包兒,幸虧六爺府裏小七子來送信,認得我,才放我進來!”


    “是雪芹吶!”阿桂笑著迎上去,一邊讓座兒,便伸手解油紙包,口中說道:“養移體居易氣。官做大了,就是自己不變心,當不得下頭跟的人狐假虎威欺負人。你筆參造化學究天人,和他們這起子人計較什麽——常來走動,見我待你親近,他們自然又一副嘴臉……這是《紅樓夢》麽?”


    曹雪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涼茶,說道:“可惜六爺和你這樣的人如今越來越少了。體變也好,氣變也罷,隻要心不變。就是英傑之士!你幾次捎信給我,要看全本《紅樓夢》,聽說你回京宣麻拜相,我趕熱灶窩兒來巴結巴結!”說著就笑。


    “這是教人聰明的書啊!”阿桂說道:“看似矜懷風月兒女情長,其實在論的世道人心!譬如石兄說‘文死諫,武死戰’的高論,實在透徹——隻有君昏政亂,才有‘文死諫’;打了敗仗,才有‘武死戰’,於君父國家百姓有什麽實在的益處?我進軍機處,立誌隻一個‘賢’字,輔佐皇上治平盛世,也不枉了為人一場。”說著便翻那稿本,恍惚間覺得墨色慘澹,字跡都不甚清晰,便又合上了書。見曹雪芹微笑不語、問道:“你笑什麽——我說的不是麽?”


    “我笑你太認真,有點走火入魔了。”曹雪芹說,“這世界光怪陸離,萬法生緣,緣動萬法,用一種‘道’根本不能解釋。不記得楊子所謂‘歧路亡羊’的掌故兒?”


    阿桂怔了半日,仍覺語意閃爍,理義深奧,搖頭道:“我不能明白你的意思。回頭問問紀曉嵐,他也是淹博學問的人——”話未說完,曹雪芹便急攔住了:“你千萬別問紀公!你們都是經國大臣,說這些稗官小說做甚?小說是給悠閑適世的人們醒酒破悶、消磨時辰的,不要登那大雅之堂!”阿桂笑道:”我不過隨便說說,你就這麽變貌失色大驚小怪?——曉嵐管著禮部,又管修四庫全書。他早就想看看《紅樓夢》了。我給你們引見——”正說著,聽外頭一陣腳步聲,和珅匆匆進來,喊道:


    “大人,大人,桂軍門……該起來上朝了!”


    ……阿桂昏沉中乍然而醒,但見窗紙微明,晨風鼓簾,案上青燈兒自螢螢如豆,原來方才是南柯一夢……阿桂坐起身來,伸臂舒展打了個嗬欠,咧嘴一笑,揉著惺鬆睡眼,含混不清地說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噢!……到遞牌子時辰了麽?”


    “爺昨晚歇得遲,後來又睡得沉。”和珅給阿桂端來洗臉水,試試熱涼放在盆架上,又取青鹽,倒漱口水,拿竹刷子忙得腳不點地,一邊笑著回話:“幾位大人夜來說要早點進紫禁城,現在快到卯時了,怕誤了爺的事。我就乍著膽子喊您起來了。”阿桂忙忙洗涮漱口,見和珅又端來一碟子點心,拿起一塊便吃,說道:“你這個膽子‘乍’得好!我這帶兵的將軍去遲到了,準討主子不高興!”說話間驛站裏已備好了四人轎,阿桂穿戴朝服衣冠齊楚,洋洋升轎篩鑼開道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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