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聆聽幹隆的話,早已都站起身來,尹繼善道:“聖慮高遠!就照這旨意,咱們盡力而為。”劉統勛笑道:“你們還有事,我不再打擾了,和大霸我們回去合計一下,再來請你的令箭。”說罷辭出去,因見張秋明背著手仍在籤押房裏轉悠,劉統勛招手叫過戈什哈。說道:“告訴張大人,尹繼善留任南京總督,不去兩廣了。見麵日子有著呢!請他回府,不要擾亂公務,實在想不開,到驛館來見我劉統勛。”說罷向送行的尹繼善一揖去了。尹繼善也不理會困獸一樣紅著眼盯自己的張秋明。道爾吉打心底裏膩味張秋明,一落座便道:“這種人在我們蒙古叫老牛皮筋,什麽樣的寶刀都切不斷的,部落裏出這麽個痞子,老人們一商議就砍死餵鷹去了。和他客氣什麽,皇上有旨意叫他去當縣丞,我明大就給他放個缺,掛牌子叫他滾蛋!”


    “漢人也有叫痞子,或者叫滾刀肉。”尹繼善絕不生氣,擺手請二人坐,笑道:“器量也是本領,還是等著部裏票擬來了再說。”範時捷道:“說怕他去尋劉統勛的不是,那太失金陵官場的體麵。”尹繼善道:“劉統勛一輩子專門對付這種人,刀下不知死了多少。他真敢去,未必能像我這麽客氣——咱們議一下征借典籍的事吧!”


    範時捷籲了一口氣,總督和巡撫不是上憲下屬,總督偏於軍政,巡撫則偏於民政,徵集圖書當然是他的差事。想了想,說道:“我自問才力,斷然不及元長萬一,所以還是唯你馬首是瞻。征書已是天下皆知,但各省都還沒動,一是借,是書主自己來報,還是官府去登門借,‘借’就有還,借據怎麽打,誰打?借來書交給誰,又怎麽交,將來怎麽個‘還’法?有的是珍版,借要有押金,購要有購價,這書價怎麽評。怎麽量,銀子從哪項開支?還有,哪些書征借,哪些書不征借,也都要有個細則章程,高低寬嚴都要得宜。這件事看似容易,辦起來棘手煩難呢!”“老範說的是。”道爾吉道:“比如我,已經有信兒。票擬離任出缺。沒有章程,連銀子也不敢批,批了我再一走,就變成了虧空。有些書是很值錢的,賣到萬金以上的宋版書我都見過,還有個古董鑑別的事兒,該由誰來辦。我說心裏話,製台不妨委員直接到藩司,專辦這差使,要怎樣我都沒有說的。要依著我的本心,寧可等,等別的省,有了成例,我們也好辦。”範時捷笑道:“老道怕虧空啊!現在早已有人鬧起虧空來了,你擔心個什麽?”道爾吉道:“我也沒那個擔待,朝廷征書我來擔虧空,也沒這個理。”


    “不要說笑了。”尹繼善看看表,一笑即收,鬆快地透一口氣,“征書其實是件極難的事,因為是‘借’,就有個兩廂情願的事,不能搜,不能搶,不能硬。可又不能軟。不然沒法向皇上交待。我同意等,等外頭各省成例。但等也有個學問,是呆子等燒餅,傻看,還是搭棚子歇著涼兒等?方才說了許多許多的繁瑣事,歸根兒是要有人專管。我看,江浙兩省各設一個局,就叫征借書局,各縣一個支局,專差專辦。叫他們慢慢琢磨章程,觀看鄰省有什麽成例,再聽朝廷有什麽旨意,我們進退就緩鬆了。”


    這個“進退緩鬆”的辦法還沒詳加說明,範時捷和道爾吉都已透徹領略:這其實已經是個敢為天下先的行動。朝廷催省裏,省裏催局裏,不催,不過養活幾個閑人而已。辦得好,自然督撫藩台受褒揚,辦得不好,自也有地方委罪,兩個人悟到這一層,一腔煩惱皆化作烏有,頓時都眉舒意展。這其中有“雷聲大雨點小”的用意,更是彼此心照不宣,範時捷笑道:“罷罷,我是服了你了!明兒就辦!”道爾吉道:“就請範中丞委員,我也委個副手。不過‘征借’名目嫌著硬些,不如叫個‘採訪遺書總局’。下邊叫支局或分局,聽起來禮讓溫存些。”


    “好,就叫採訪遺書總局!”尹繼善從諫如流,立時一口贊同,“這樣辦事就方便了。”他起身轉悠著,隻是手中團團轉那鐵胡桃,眯著眼仍在深思:採訪遺書修四庫全書,屢次詔書他都細細讀過,“稽古右文”是文治第一事,能在裏頭有所建樹,是文人莫大功德。但說“採訪”,談何容易!莊廷櫳文字獄案是久遠了,朱方旦邪說一案波及不廣,也不去說。戴名世《南山集》一案才過去二十餘年,一道旨意下來,三百餘家文人禍從天降。雍正朝各派黨爭中文壇波起,又掀起汪景祺逆書一案,陸生楠詩案,錢名世諛頌年羹堯一案,查嗣庭詩案,更有呂留良、曾靜、張熙,逆書逆案,轟動天下、震驚朝野。雍正帝親自揮毫寫十萬餘言〈〈大義覺述錄〉〉頒布學宮,戮骨、斬首、淩遲動輒百數,僥倖活下來的錢名世,人雖兔死,被雍正賜匾“名教罪人”懸之族門,每逢初一、十五,地方官來檢閱懸掛情形,這些事都是當今文人親眼目睹,寒膽未溫,如今又要征借,誰敢貿然“借書”給幹隆看?尹繼善還有更深一層的憂慮:他自己也是著聲海內的文人,江南風雅領袖,他的藏書樓裏就有不少宋版秘籍。哪些該繳。哪些不該繳。一時也難決斷,有些書不檢閱一下違礙語,是絕不可交給這個紀昀的。深思良久良久,尹繼善抽著冷氣說道:“局子立起來,先請幾位老夫子把我們大員們的存書先看閱一下。把沒有忌諱的書先送上去。近人今人的著作尤要留意,有違礙言語的暫時一律不送。傷風敗俗的書該查禁的也要這個局來辦,文運關乎國家氣數,也是盛世之風貌,我不願江南官場出事情,也不願文場出事情,要給皇上幫正忙,不要幫倒忙。”


    範時捷和道爾吉雖然不知道這一刻間尹繼善已動了這麽多的念頭,但從他沉甸甸的語氣中隱隱覺得這件事分量極重,歷來朝廷說話不算數,文網一張先誘後殺的例證範時捷見的比尹繼善還多。


    劉統勛回到驛館,召集自己帶來的隨員和黃天霸的十三太保,就在總督衙門議決的事向下安排布署。要黃天霸主持詳定破案規劃,自己掌燈另坐一桌看當日從北京發來的廷寄內諭和邸報。先瀏覽邸報,說孫嘉淦和史貽直病重,己向幹隆上遺折,幹隆自熱河派身邊的禦醫星夜回京診視,並帶恩詔加意撫慰。又說紀昀回奏各省征借圖書,奏請戶部撥專項銀款發省台資用,還有勒敏新到雲南銅政司,各礦今年採礦煉銅比去年增加一成,有旨調十萬斤精銅到南京鑄造製錢,並命江西鐵礦局撥精鐵三十萬斤,亦交南京藩司,為兵部鑄二十門紅衣大將軍炮。又有劉統勛為黃天霸請功奏摺,旨意著交部議……接著看傅恆發來的廷寄,恰黃天霸一幹人正議破案日期,計算各地文書到達期限,眾人七嘴八舌說得熱鬧,劉統勛不禁抬頭看了看。黃天霸忙道:“大司寇,擾了您了,我們到耳房去。”


    “不用了,不礙。這邊還是機密些。”劉統勛無所謂地一擺手,“我插一句——本月二十六二十七都可,隻要機密——誰泄露,無論有意無意,我劉某滅他九族!”說罷又拆看一個火漆通封書簡,卻是訥親親臨刷經寺駐節大營,慰問大金川將士,會議來春進軍計劃,並請調撥過冬軍衣、軍被、油衣、皮靴、氈幕、磚瓦、柴炭、幹菜,連鍋碗瓢勺一幹細物都開列成單奏上來。因見後邊有硃批,劉統勛忙坐直了身子,看時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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