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飲糙亦醉呢?”道爾吉問道。


    “飲糙亦醉是紅粉功夫。”尹繼善從旁笑著代答:“當日蘇五奴娶妻極有姿色,眾人想灌醉了他,調弄他的妻子,卻總灌不醉。五奴說‘諸君隻要多給銀子,喝麵糊湯(糙)我也醉倒了,何必要灌酒?’”一句話說得道爾吉哈哈大笑。錢度用扇骨拍膝,笑道:“我學生讀書多矣!比起鄔先生自愧不如!早聽二十年訓誨,今日官位當不下尹範二公之下!”


    眾人又說笑一會,尹繼善掏出懷表看了看,說道:“銅政的事萬不可誤,都交給老範了。雲南的銅要趕緊運過來。錢度先和二位老兄瞧瞧我們的鑄錢司,範子不夠可以再造些。一時鑄不及,把銅錠存到庫裏——錢度要信得及我,我總不會用來鑄銅器的。”眾人便都站起來辭行,錢度笑道:“你當然不會,你那些管庫的搗騰銅器,我也是要彈劾你的。那是銅麽?那是礦工的血凝出來的!我殺人殺得已經手軟了!”


    “放心好了。”尹繼善徐步送客至廊下,眼見眾人出去,又看了看懷表,叫過戈什哈吩咐道:“叫南京城門領、江寧知府,嗯……還有江南大營玄武湖水師管帶,限一個時辰以內趕到這裏會議。”


    錢度心裏惦記著彩鳳樓的芸芸,卻不敢耽誤了正經差使,第二天起,便去見範時捷,交割銅銀、籤押印信,又到銀庫查看銀子成色,裝箱上封,督辦一切,都由道爾吉陪著。道爾吉見他一一過目,對帳劃銀一絲不苟,終究也沒挑剔出毛病,笑道:“真不愧錢‘鬼子’!我們江寧銀錠使了幾百年,還叫你挑出成色不足了?”錢度笑道:“這叫先小人後君子。這一回我算知道了你江南藩庫的老底兒,後庫裏那些柞木大箱子裏頭敢情都是元寶吧?我看兩千萬兩也要不窮你們——哪來那麽多的錢?”


    “你看看那邊就知道了。”道爾吉笑笑,拉著錢度沿梯上了庫頂瞭哨崗亭,用手指著玄武湖邊,說道:“你看,光是玄武湖邊就有三百多家織坊,向北是三千頃桑林,這裏織出的寧綢,除了貢進大內一點,都運到海外換了金銀,到歐羅巴洲,一兩真絲緞子兌一兩黃金!—一你再往北看,江邊霧籠著那一帶就是金陵大碼頭,上萬的短工都是搬運苦力。茶葉,還有江西的瓷器,打包好了就上船出口,一船一船吃水都是滿滿的,一船瓷器能換小半船銀子,銀子一進口就從那條路運進來化成銀錠入庫。你說的柞木箱子裏都是!元長說,賺中國人的錢叫窩裏炮,不叫本事。賺外國金元,銀元那才叫真能耐!這三五年,海關厘金比康熙最盛年間十倍也不止呢!元長,那是真有能耐,我們都捨不得他走呢!”錢度不禁喟然嘆息,說道,“前頭一個李又玖,又來一個尹元長,江南人真是有福。我還以為你們仍舊指著秦淮河收ji樓的夜度稅呢!”“李衛的聰明得自天性,尹公天分高,又加上了好學,這就不同。”道爾吉道:“可惜了李衛,前日邸報說他病危,已經上了遺折,看來是不中用了。才四十六歲的人,正出力時候呢!”


    “不說人家的話了。”錢度想著李衛的病,從前有恩於自己,如今睽隔天涯不能照看,心中不禁一酸,說道:“李侍堯這幾天就到了,陸路運糧,至少要先運一千大車,水路緩緩相繼,徵車、征船也不是小事——還有騾馬車夫把式,都要齊備。他辦事極細極快,這邊怠慢了,他就立即報了傅六爺,申斥下來都沒意思。我看老道也是至誠人,給你提個醒兒。咱們從明天起,要逐個廠看你的鑄錢爐子,然後我就寫摺子回奏皇上了。”


    道爾吉帶錢度沿階走下崗亭,笑道:“你不急麽?催得我們闔省台人仰馬翻!你這一套也是官場登龍十二術裏的吧?”錢度笑道:“算是賣不龜手藥的一類吧,忙死累死也未必見好兒。有些人生來就有福。比如那個肖露,頂多不過一個聽差的材料兒,聽說元長已經保奏了搖頭大老爺1,辦事像個女人,沒點主張,說話又嘟嘟囔囔,真不知元長看中了他哪一條!”道爾吉一笑,說道:“這個你就不明白了不是?肖露是張中堂薦來的。張衡臣如今雖不管事了,那畢竟是四十年太平宰相,尹元長不能不買這個帳!這次押運糧食,肖露還要去,肖露沒大本領,伏低作小忍苦耐勞,不和人鬧生分,這個長處也難得。瞧著吧,軍功保案裏還少不了他一筆!”


    錢度邊走邊笑著搖頭:“糊塗帳,糊塗帳……”又道:“前兒過莫愁湖,見那行宮,真是壯麗。隔幾日閑了,請老兄帶我一遊,成麽?我見邸報,已經竣工由內務府驗收接管。皇上去承德回來,旨意一下,換了禦林軍關防,再想進去看就難了。”“行的。”道爾吉悠悠地走著,嘆了一口氣,“你一說承德,我就想起科爾沁大糙原,想起大片大片的羊群和馬群——真像綠色的大海上的白雲和烏雲在飄動。那那達慕大會上的賽馬、摔跤、比箭……人和人不論親疏,心裏有什麽就說什麽……還有烈酒和名馬……不是我當著你這漢人說漢人,在這堆人裏頭混,真不如和畜生打交道!”錢度哈哈大笑,說道:“罵得好!你要真想帶兵,自己可以和主子說,我是管帳先生,理不到這一層兒。告訴你,傅六爺一個心思要帶兵,你不妨在國舅那兒修修路子,點將時有你的名,到時候才能水到渠成。”說著已到大倉庫門亭外,二人一揖而別。


    1搖頭大老爺:即“同知”,因其地位略低於知府,沒有實際權力,縣官們見他要行禮、但背後卻搖頭。


    此時已是午牌一刻,錢度在南京並無親友,回督署衙門,又吃膩了大夥房的飯,又不好意思點小菜,想想下午無事,便在玄武湖租了一條亮頂兒船,買了些西瓜葡萄,又叫了幾個時樣小菜,自坐了船,丟給梢公三錢銀角子,在船上隨興盪遊。但見湖岸柳色蒼暗,裊裊如煙,無數水禽或翱翔盤旋掠水覓食,或浮遊在蒹蔚野荷間拍翅追逐。天光水色一漫無涯,倒勾起他對往事的回憶,從跟田文鏡當師爺,想到德州那夜倉皇逃離,投奔李衛又轉投劉統勛門下,中間還夾著與幹隆皇帝的圍爐論政,又親自去奉旨處死喀爾欽,輾轉雲南煉銅整礦,一時滿心淒楚,一時又血脈奔湧,真是百感交集萬緒紛來,不知不覺間已見金烏垂湖,三瓶玉壺春竟喝掉了兩瓶。錢度本來酒量不大,已是醉醺醺的。艄公扶著他上了岸,趔趄著步兒沿岸走了半裏許,涼風撲懷,越發頭眩難當,俯在岸邊一塊大石頭上嘔吐了一陣,又用湖水沖了沖,才覺得胸隔間煩悶消盡,卻仍頭暈腿軟。清醒過來,才發覺身在玄武湖北岸小街上,四周已經黑定。他暈頭暈腦在滿是小攤販的街上尋轎。問了幾處,都說這一帶盡是窮人,沒有槓房。因見滿街都是鴕繭子的騾馬,便去租馬,要趕進城去。


    “哎喲!這不是錢爺麽?”


    背後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氣,錢度回過頭來,覷了半日,才看出來,笑道:“是曹媽媽啊!你怎麽到這裏來了,鳳彩樓那邊生意不做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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