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說完,眾人已都笑了,幹隆便道:“說得怪可憐的。紀昀給傅恆寫封信,叫他給山海關的鹽政發廷寄辦理。”紀昀忙笑著躬身道:“是!”嶽浚接著又道:“畢竟我們山東是遭了災,現在地土賣得便宜。淮南一帶,現在一畝地可賣到四百兩,這裏有的隻賣三十多兩,還有更少的十兩就買一畝地!江浙一帶有錢主兒蜂擁到山東買地。奴才已經出了告示:凡外省人來買地,分生荒熟地,每畝加征一百到三百兩的稅,這才收斂了些。但這一來,本省人賣不出去地,又隻好逃荒。現在單縣一帶集聚了不少難民,大都是赤貧,奴才為這事十分憂慮。就是本省殷實人家,也都乘荒而起躍躍欲試要漲地租,積錢買地,奴才真是無計可施,也想請旨,停禁買賣土地一年。不知皇上可否恩準?”


    “恐怕不行。”


    幹隆聽得極認真,輕輕搖頭說道:“你下令限製外省地主買地,已經十分勉強。要知道,你不準他賣,他也無力去種,賑濟了口糧、種子糧,你沒法賑他牛馬農具,賑了今年沒法賑明年。有一等無賴人,好吃懶做的,賑了就吃,吃光伸手再要,是個永遠也填不平的無底洞。隻好由他去逃荒要飯。隻要不為賊為盜,作逆造反。哪朝哪代何年何月沒有凍餓死的呢?朕看你也是菩薩心腸,想治得一省之內無饑民、無閑人、各有所養。唉,朕何嚐不想天下到處如此。隻三代之下,誰也作不到了……”說著,他不勝感慨地嘆息一聲,拿起一塊西瓜小心地咬了一口,又道:“不過,限製地租,丈量土地,是你封疆大吏職權裏的事,你可以放膽去作,有些個為富不仁的大業主,在徵稅時嚴些兒——不要鬧出人命——時時勸他們出銀子作些善事。這樣也可延緩土地兼併。隻是不能硬來,懂嗎?”幹隆長篇大論說著土地租捐利弊,加上他過去看奏摺的心得,雖是走馬觀花,也都說得鞭辟入裏。嶽浚聽得心裏開竅,眾人也無不佩服,嶽浚正容。說道:“奴才原準備硬來,聽了主子的訓誨,已經明白了。奴才想召集全省百頃田以上業主,三十頃到五十頃的由府道來辦,十頃以上的由縣令辦;分層會議具結,勸減田租,這是已經有明旨的,待聖駕返京,立刻就辦,然後具摺奏聞。方才主子說漕運暢通,其實山東漕運,隻是境內暢通,與河南、直隸交界處,因為界限不明,疏浚責任不清,有些地帶壅淤堵塞的。還有驛道,更關緊要,如今旱天跑馬一路浮煙,雨天走車泥濘難行,這個不成。今秋收了莊稼,要各縣鄉分段包修。一個時辰快馬一百裏,這就是個章程規矩——奴才雖是武將後代,不願落到別省巡撫後頭呢!”


    “好,好!”幹隆大為賞識,手拍椅背說道:“施琅有子施世綸,為世宗爺手裏名臣,嶽鍾麒有子嶽浚,盼你好自為之!”他原準備批評山東驛道的,至此便不再提這事,命在座各臣子各人取一塊冰含了取涼,又道:“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險。所以從聖祖起,朝廷停修長城,把錢用在經濟之道上,這要合算得多。山東民風強悍,是綠林聚首之地。這裏治好了,北方幾省郡能安定。一個前任老於成龍,是名臣,他在驛道兩邊造高牆,防著強盜劫道兒;後一個叫李衛,也是治盜能手。他的辦法是以盜治盜,也頗見成效。但縱觀二人所為,都是治標未能治本。一個捐賦,一個官司,一個教化,三者並舉,那叫以仁為本,吏治相隨,再沒有治理不好的,就有戾氣也消化了。‘一枝花’在山東、直隸、山西狼狽奔竄落不住腳,看似偶然,其實與朝廷以仁孝治天下,以寬為政是關聯著的。”說著便命身邊的王義:“把李衛獻的那幅畫取過來,給嶽浚看看。”


    王義忙應一聲,從籤押房櫃頂取下一個畫軸,當案展開來。嶽浚和訥親忙湊過來看,卻是一幅立軸,顏色已經發黯,邊沿焦黃薄脆,像被火熏灼過一樣。畫麵卻是極為簡明,寫著:


    雛雞待飼圖


    在密密麻麻的題記下邊,繪著一群才出殼的小雞雛。右上方一隻女人手端著一個大粗碗,右下角隻露兩隻纏著裹腿的伶丁小腳,幾十隻小雞都是毛茸茸的,有的張著菱形的黃嘴,有的滾在地上土浴,有的尖口朝上,有的振翅踮腳,還有的跌跌撞撞從遠處跑來,一雙雙小眼睛都巴巴盯著那隻盛著小米的大碗,煞是可憐可愛。眾人觀看這畫,品味著幹隆的深意,先是肅然,慢慢地都酸楚起來。


    “不餵它們,它們就會餓死。”幹隆許久才道:“這是朕見這畫兒心裏的第一個想法。就算它們造不成反,豈不有傷仁化麽?朕想,回京後讓內務府臨摹幾十張分發各省巡撫……”他輕咳一聲沒再言聲。


    訥親和紀昀都早已看完慶復、張廣泗的奏摺,一邊跟著看畫,心裏還在想著這件大事。見幹隆感傷,訥親小心說道:“主子,今兒著實累了,您還沒進膳呢!叫嶽浚去備膳,主子洗浴歇息,再清清慡慡說話可好?”嶽浚見幹隆無話,忙辭出來,一邊招呼人服侍幹隆,又出牌子召藩司臬司來衙,布置安排幹隆對山東政務的旨意不提。


    因一路勞頓,幹隆用過膳足睡了一個多時辰才起來,又剃了頭,立時顯得精神了許多。走進籤押房,見訥親和紀昀已經在裏邊等候,一邊吩咐免禮,坐下便問:“你們看慶復這摺子,有什麽想法?”


    “奴才看,慶復、張廣泗像是打勝了。”訥親說道:“但絕不像是大勝,更不像全勝。因為皇上屢加嚴詔,一定要莎羅奔麵縛大營。然後請旨定奪,或解京治罪,或再施恩典。怎麽輕輕一筆就帶過去了?再說,大軍好不容易攻下大小金川,為什麽又無端退了出來,這真是不可思議!奴才以為應該駁下去,看他們是怎麽回話。”紀昀犯了菸癮,一個勁用手搓下巴,說道:“奴才看,也像是慶復他們小勝一仗,莎羅奔和朝廷兩頭敷衍。抱的是個息事寧人的心。這個——打不服莎羅奔就退兵,後頭的事又怎麽料理?奴才見識,可否下旨給錢度,帶上軍餉去勞軍,實地考查一下到底是怎麽回事。離著這麽遠,奴才總覺得不落實地似的。”


    幹隆望著巡撫衙門大院中層層疊疊樹叢,久久不肯移開目光,從丹田裏深舒一口氣,說道:“按說,莎羅奔麵縛入大營請和該是真的。怎麽就膽敢不請旨退出金川城?於情不合、於理難順!這一仗又花了一百多萬兩銀子,死了總兵,死了將軍,還死了遊擊!阿桂是朕的親信人,勒敏是狀元,既是打贏了仗,他們就有罪,該鎖拿進京治罪,怎麽說殺就殺了。說實在的,看了這樣‘捷報’,朕先是歡喜,繼而是狐疑,仔細想想又覺吃驚,又覺有些蹊蹺。朕想,你們兩個的建議都採用,不過不用旨意,朕先不理會他們,你們各自寫信給慶復、張廣泗和錢度,聽聽他們怎樣回話再說。”還要往下說,王仁進來躬身報說:“嶽浚求見主子。”


    “現在正在議事,叫他明天早晨進來。”


    “他說有緊要事。說大金川回來一名逃將,叫阿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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