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紀昀,現在軍機處章京行走。”紀昀叩頭道:“娘娘洪福,萬千之喜!你大難不死,聖壽還長遠著呢!”又轉臉對滿臉羞愧的禦醫們說道:“不可用猛藥,把補藥分量減半使用——皇上,這十日之內皇後不宜用油葷,不用參湯,吃稀粥,小蔥豆腐,醋鹽生蘿蔔丁兒,皇後體熱,要緩進慢補。”


    幹隆深深透了一口氣,用極為賞識的目光看了一眼紀昀,走到炕前彎著腰看了看皇後氣色,說道:“極好!皇後,咱們大清前頭有個周培公,曾在太皇太後榻前吟詩。今日又出了個紀曉嵐,於你有救命之恩吶!”見皇後微笑著看紀昀,又道:“他就是上次我給你講的那位翰林,會詠詩能吃肉的……想起來了麽?”


    “胙肉……”皇後微笑著道:“叫他和侍衛一樣,每天可以隨便吃胙肉!”


    “成!”


    幹隆舒心地一嘆,說道:“曉嵐學問也很好,隻是資格還淺,在軍機處仍是頭號章京吧!嗯……東宮裏張照年紀也大了,紀昀著進毓慶宮,協助著輔導皇阿哥們讀書——傅恆你看呢?”


    “奴才該先給皇上賀喜,該先給娘娘請安。”傅恆目睹這一幕緊張的喜劇,心一直懸得高高的,此時才透過一口氣,忙叩頭道:“紀昀是二甲第四名進士,學術純正、人品端方、豁達慡朗、堪為師表。不過既入東宮,還該正名,他現是正六品,奴才以為可晉從五品,為侍講學士,加個少傅的銜。”


    幹隆一聽就笑了,說道:“你有你的難處,什麽從五品?這和擎天保駕的功,相去不遠,朕要加封他到正三品。不過,還要和軍機處議一下再下旨。”他頓了一下,說道:“你退下吧,也乏透的了,這幾天你每天可以進來看看姐姐。那幾份摺子,留下朕夜裏批閱。紀昀留下,和禦醫都到西邊佛堂,我們一起斟酌一下脈案。


    紀昀在鍾粹宮幹隆座前周旋,直到戌未亥初,宮門將要下鎖,見皇後氣定神安,並沒有再湧痰,這才辭了出來。此時天街人靜、萬籟無聲,初夏的晚風在宮牆間蕩來蕩去,撲到身上帶著涼意,滿天的繁星和幹清宮幹清門一帶的輝煌燈火像是連成了一片,映得永巷口的大金缸都灼灼閃亮。紀昀一直覺得自己渾渾噩噩如在夢中,此刻深深透了一口氣,才發覺前胸後背都濕透了,頭上的頭髮也是濕漉漉的。他看了看軍機處,裏邊燈燭亮得刺眼,聽見鄂爾泰在大聲咳嗽,訥親的影子映在窗子上,似乎正在伏案疾書——想進去喝口水,又頓住了,徑從隆宗門逶迄出來。到西華門口,紀昀張著眼正尋自己的轎夫,卻見黑地裏一個長隨打扮的人趨步過來,在石階前就地打個千兒,滿臉堆笑道:“紀爺!尊轎已經打發回去了。我們爺請紀爺坐他的轎到我府一遭,想和紀爺說說話兒呢!”紀昀看了看天,說道:“你是哪府裏的?天已晚了,明兒再奉訪如何?”


    “奴才是傅六爺府裏的王小七——哦您叫我小七子好了!”小七子一臉堆笑,說道:“紀爺和勒爺、莊爺都是我們家常客,您不認識我,我可認得您呢!好紀爺哩,我們家主子娘娘虧得了您給救了下來,老爺太太把說事的大人都攆走了,專候著您呢!好歹給我們老爺一點麵子,也就體恤小的了……”說著涎皮賴臉地過來攙扶紀昀,紀昀半推半就地也就上了轎。小七子叫聲:“起!”大轎已經輕輕抬起。


    這是一乘八人抬綠呢大官轎。按清製,在京中隻有王公才能使用。傅恆已晉位子爵,當上軍機大臣之後破格準用,他自覺不能與張廷玉等同規格,除了朝會慶典,家常隻坐四人拾。那轎箱油了桐油,又塗了清漆,琥珀似地晶瑩發亮,因天氣已熱,去掉了氈套,轎箱上方用細藤編成圖案,窗門雕著花鳥。紀昀原是一個窮翰林,坐慣了二人抬的竹絲小轎,乍一坐進這樣寬敞明亮講究的大轎,隻覺得渾身不自在。且小七子就站在轎箱門前,一手提壺續茶,一手執著香巾侍候——如此享受,倒拘得他出了一身細汗。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小七子指著窗外道:“紀爺,咱們到了!”紀昀張著眼看時,果見黑魅魅—片府宅矗立在夜色裏。沿門的牆邊掛著一溜彩燈,燈火輝煌,似乎有什麽喜慶事。紀昀眼見走近了,忙用腳蹬轎叫停。小七子機靈地一躍已是下轎,掀起轎簾。紀昀一嗬腰出來,便見傅恆含笑迎在轎前,忙要紮千兒行禮,早被傅恆一把攙住。


    “曉嵐兄,我們日日見麵,這何必呢?”傅恆一身便裝,月白竹布長袍,袖子翻著,露出雪白的裏子,挽住紀昀,一邊往裏走,一邊說道:“往後不是官麵上,你決不可向我行下執禮。你是我們家的恩人,我們正不知該怎麽謝你呢!”說著已進大門倒廈,隻見滿院燈光,石甬道兩側一色都是穿著靛藍色長袍的長隨,足有上百人,一個個站得墨線一樣直。小七子一聲高唱:“紀大人到!”隻聽“啪啪”兩聲齊響,眾長隨打下了馬蹄袖,一齊打千兒,齊聲高喊:“給紀大人請安!”


    傅恆見紀昀發怔,笑道:“我以軍法治家。我的奴才都是在籍披甲人,和別的府有所不同。”說著,棠兒也身著盛妝迎了出來,後頭一大群使女丫頭,都是插金戴銀。兩三個奶媽子擁著不滿周歲的福康安也跟在後邊。飾環佩玉碰得丁當作響,一直走到紀昀麵前。那棠兒向紀昀相了相,嫣然一笑,說道:“大人好福相!”便插秧般拜了下去!十八紀曉嵐詠詩驚四座富國舅念恩贈紅妝——


    紀昀攙不得、扶不得,又覺受不得,偏被傅恆拽定了,掙不動躲不得,臊得黑臉紅透,結結巴巴說道:“這……這怎麽使得?學生……夫人快請起,不要折殺了學生……”棠兒拜了,起身又福了一福,說道:“先生鴻才河瀉,老爺回來常常說起的。今日多虧了先生救了娘娘鳳駕。您就是我傅家的大恩人,哪有不受禮拜的道理呢?”正說著,老王頭過來,稟道:“老爺太太,都預備齊了!”


    “哦,是這樣。”傅恆滿麵笑容地將手一讓,說道:“倉促之間,聊備菲酌,這是自己家宴,先生不要拘束,可惜老勒、小桂子、錢度他們從軍的從軍,出差的出差。又不好太張揚,我隻叫了王文韶、莊有恭,還有敦敏、敦誠二位皇叔。還有個大名士叫曹雪芹,也派人叫去了。都是我們一隊裏人,陪著一處樂樂耍子。”


    這就是說,一桌席麵請了兩個狀元,還有兩個皇室親貴!紀昀覺得頭有些發暈,已帶了點“醉”意。這些人在翰林院、國子監和宗學裏都是常見的,自己性傲不大兜搭,別人也都不是等閑之輩,也難屈就。想不到傅恆一張帖子都請了來,而且是來“陪”自己的!……胡思亂想間已走了進來,但見軟紅珠簾,廊間庭邊站滿了妙齡女郎,紗帳燭影間綽綽約約,皆是佳麗絕色。傅恆見他傻子似的,莞爾一笑,卻沒說什麽,帶著他徑至後廳。王文韶、莊有恭和敦氏兄弟已坐在席前,見他們進來,一齊站起身來。王文韶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原是紀昀的頂頭上司,今日一改麵目,半點矜持之色也沒有,搶先過來拉手道:“曉嵐一一你這傢夥,什麽事情要麽不作,一作就嚇人一跳!我說的呢,上次我治打呃兒——原來你通醫道!怎麽我在楓晚亭著涼,燒得那樣厲害,你就不伸手診治一下,害得我頭疼了五六天!”一邊說,一邊就笑。莊有恭是從河工上被找來的,他和紀昀不熟,隻微笑著站在桌前。敦敏好奇地看著紀昀。他聽說過紀昀元旦朝會和幹隆對詩的故事,以為不過才思敏捷而已;聽說了今天的事,也不禁油然生出親近之情。敦誠在旁笑道:“紀公給文韶公治打呃兒,我是親眼見的。那日是掌院學士給新進來的翰林講課,題目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文韶公不知怎的吸了涼風,講著講著就打起呃兒,那詞兒聽著也就百媚俱生:‘好德是天理呃!——好色乃是人慾——呃!存天理,呃!呃!滅人慾,呃!唯上智之士呃——可以呃言之!呃呃!唐武則天——呃!曾召見——呃!僧神秀,問及:“爾為一一呃!大德高僧,見了女人——呃!動不動心?”神秀回說:“和尚——呃!已修成——呃!羅漢果,色見——呃!紅粉如骷髏……”’曉嵐這時候兒走上講壇,不知在文韶公耳根前咕噥了幾句什麽話,文韶公也就不再打呃兒了——曉嵐,你說了些什麽話呢,今兒就近兒領教!”經他這麽繪聲繪色地介紹,眾人紛紛附和,要紀昀揭謎。紀昀笑道:“我說:‘外頭劉延清大人在清秘堂恭候。有人參劾您一本,說你挾ji遊西山,宣yin潭柘寺,是個假道學——延清不想貿然上奏,先來問問。’文韶公吃一驚,也就不再打呃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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