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萬歲的話!”陳世倌吸溜了一下鼻子,笑著回道:“奴才喜愛雪,才從南方來,遇到這麽大的雪,不忍坐轎,就騎毛驢來見皇上。並不是奴才裝窮,過正陽門關帝廟,見有個舉子凍得太可憐,就把大氅留給了他……啊嚏!”


    他一個嚏噴打得眾人都笑,幹隆便命:“把朕的元狐袍子——帶紫貂鬥篷的那件——賞了陳世倌!……你是個正經讀書人,曉得憐貧惜文。你的這句‘不忍坐轎’,倒勾得朕也想騎驢沖雪賞都門了!”又命陳世倌起身坐到熏籠旁邊。這才對訥親和眾人說道:“訥親現是朕跟前第一宣力大臣,張廷玉有年歲的人了,內廷事務千頭萬緒,也要你和傅恆這些年輕人多操持操持。朕意還是叫慶復回金川,一來人手熟,二來原是他辦的差。誰欠的饑荒還該由誰來還。慶復,你是大學士,國戚勛舊,自然以你為主,張廣泗為副。張廣泗嚴剛有餘,你則以柔馴相補,隻要二人同心,不要鬧生分,這點子差使不值一辦。現在外頭說你閑話的很多,都說班滾沒有死。朕看也不必追查了,敉平了大小金川叛亂,他死沒死也無妨大局了。朕不追查,就是放你一馬,你再辦砸了差使,朕就想再放你一馬,也奈何不得了,有國法王章在嘛!”


    “謝皇上龍恩,奴才敢不努力效命,繼之以死!”慶復一聽不再追究班滾生死,渾身上下一陣輕鬆,伏地叩頭朗聲說道:“隻要糧餉火藥供得上,一年之內,大小金川和上下瞻對一定會寧靜的,請朝廷設流官建衙門,永無再反之虞!”


    “你是世宗爺手裏使出來的人,你家是與國同休的勛舊人家。有這誌氣,朕十分欣慰。”幹隆仿佛不勝慨嘆,喟然說道:“小小金川,斷沒有勞師數年,糜餉數百萬才辦得下來之理。這裏放著個陳世倌,糧食,沖他要,軍械火藥——還由阿桂辦。朕給你一年半,不,二年的時間,你給朕一個綏靖安定的金川和瞻對——世倌留下,你們跪安吧!”


    待到眾人退出,幹隆看自鳴鍾,恰正指未未時牌。幹隆要了一碟子什錦點心,兩碗奶子,賞了陳世倌一碗,一邊自吃點心,一邊笑道:“你是三頓飯,料必不肚餓的,趁熱的喝碗奶子,我們說話,也就該散了。”陳世倌是漢家,以惜福節食養生,這碗人奶子實在難為了他,但“君有賜,臣不敢辭”,閉著氣喝藥似地一氣喝完,嘬著嘴唇放碗笑道:“臣這次進京,又是尋主子打擂台,想減免錢糧的。主子倒向奴才要軍糧,真是想不到的事!”幹隆掰著點心小口吃著,沒有理會他的這些話,卻問道:“你幾時到京的?”


    “回萬歲,前日晚間來京的。”


    “水路還是旱路?”


    “先是旱路,由金陵先到安徽,經河南北上,又到山東,從德州上船到天津衛,從運河上走,直到通州下船。因為南下漕船太多,河道擁塞不堪,走了足足一個月才到……”


    幹隆推開點心盤子,用茶嗽了口,要毛巾揩著手又問:“這一路莊稼你看如何?”“臣過來時各地莊稼都已收割入庫。”陳世倌仰臉回憶著,“江蘇今年十二成大熟,浙江也是十成豐年。江西南部遭了旱災,北邊也是百年不遇的好年景。臣一路過來,隻淮北遭了水災,豫西沙暴毀了莊稼,山東是南西北邊都遭了蟲災,但東邊也是上好年景,河南、直隸大都是豐年。隻是風聞晉南也遭了風災。偶爾見著幾個災民打聽,原本也是好年成,高粱揚花兒季節一場大風,都吹癟了。就是淮北遭災,難民也極少見,當地官府賑糧救災,叫災民編蘆席換糧,山東幾乎被蝗蟲吃得寸糙不生,但東邊靠海,盛產魚蝦,還有鹽。奴才從那裏過,想到江西缺鹽,南京魚蝦價貴,和地方上商量,買了他們三萬兩銀子的鹽,十五萬兩的凍魚凍蝦。連湖廣都能得益。這麽著,奴才那邊鹽價菜價也平準了,他們也得了銀子濟災了。方才聽主子命我負責糧糙軍餉,奴才想,晉南風災,隻是莊稼不長籽兒,秸稈用作飼料還成。軍用蘆席還可從淮北多買一些,老百姓得實惠,奴才的差使也辦好了,豈不兩頭光鮮?”


    “很好!”幹隆聽得很仔細,眼中放出光來,“朕原知道你愛民廉潔,是個清官,現在看來這個考語不能局限了你。能從自己本職差使著手,卻著眼於天下大計,愛的不僅是本城本地的百姓,留心到外省外城外域災民賑濟,小帳不虧大帳盈餘,這是真正的愛民,有古代大臣風範!你既有這個度量氣概,朕豈有不成全你之理?索性將張廣泗所有軍需統籌的差使都交與你。你下去再寫個摺子,就是方才那些話,朕批下去再聽部議。”他頓了一下,又笑道:“朕還以為你又來哭海寧百姓呢!”


    陳世倌受到幹隆如此鼓勵,激動得全身暖烘烘的,臉上放著紅光,挺直了瘦弱的身子拱手說道:“臣雖然隻是個地方官,敢不以天子之慮為臣子之憂?但臣確實也有哭海寧百姓這個心思。浙江富甲天下,海寧又富甲浙江,沒來由去哭,那叫不識大體,故意兒哭,又叫矯情。自康熙爺親征準葛爾起,天下軍用財賦三分之二出自江浙。本來很富的地方,百姓們卻隻能用紅苕糙米勉強度日,有的縣還有不少地方吃糠咽野菜。莊子……這好比是一塊肥田,種了一茬又一茬,也總歸要貧瘠了。奴才的意思是要施肥,地力足了,它就能長出更多的糧。抽血太多就失了元氣,這幾年海寧大戶棄農經商的越來越多,地價愈來愈賤,不能說與此無關,所以臣哭,不但哭百姓,也為感動帝心,養好江浙這片富庶根本之地!所以主子命臣統籌野戰糧秣,臣也有一言稟奏。萬萬不可眼睛隻盯著東南這塊富庶之地。恰恰相反,如今隻是金川一役,應以湖廣、河南、山東、安徽為主,統籌錢糧,讓江南稍事休息。將來國家興大兵征討西域,江南已經作養旺健,再動用江南財賦,這才是長久萬全之計。”


    “依你。”幹隆聽得忘神,喝了一口茶,是涼的,吐了,笑道:“你很會算帳。江南、浙江、福建、江西四省錢糧今年全免了。”


    “謝皇上!”陳世倌連連叩頭,又笑道:“這一來,戶部又要參奴才一本了!”


    幹隆站起身來,“不要怕參劾,有朕呢——明兒你再遞牌子!”十追往事汪氏復妃位維皇德太後理宮務——


    幹隆目送陳世倌出殿,心中兀自感慨不已。想到張廷玉年邁,鄂爾泰多病,且二人執政日久,門戶各立,一滿一漢各有一幫弟子、親信,連他們自己也製約不住。這個隱憂一直存在心裏不能張揚。眼下一個傅恆文武兼備,一個訥親奉公廉潔勤謹辦差,漢人裏一個劉統勛剛正不阿才智超人,現在又出一個陳世倌,學問淵博,氣量宏大頗識大體是個棟樑之材。想起當年新舊更替、主少國疑時候,廢太子餘黨乘機蠢動的事,真是百感交集。那時老羽凋零,新羽未豐,捉襟見肘,日夜惶惶不安;如今智士能人輩出,老少一心,共同輔佐,內心裏既興奮喜悅又帶著“斯川已逝”的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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