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美公不要這樣,”傅恆也頗為感慨,取出手帕拭拭眼角,顫聲透了一口氣,說道:“你想立功贖罪,想再次帶兵出征,明眼人一望可知,何況皇上睿智聖明,早就洞鑒燭照了!但你知道,慶復如今在朝,上下瞻對在總兵宋宗漳手裏,班滾生死不明,朝廷怎好無緣無故拜你為將再征瞻對?”


    “班滾沒有死!”嶽鍾麒喊道,“班滾若死,上下瞻對根本不用重兵駐守,留幾百人看守糧庫就夠用了!班滾不死,逃亡金川,大小金也要亂,趁他們將亂未亂之時,派我回四川,憑我和莎羅奔的交情、叫他交出班滾也不是難事!”傅恆聽他說得如此篤定,不禁詫異,心裏一動坐回椅上,關切地問道:“你和莎羅奔到底什麽交情?我聽人說過,今兒又兩次聽你說,倒真想知道其中的底細。”


    嶽鍾麒拭幹了淚,雙手捧茶呷了一口,自失地一笑,說道:“這個說來話長。我其實更熟悉的是莎羅奔的大哥色勒奔……”他兩眼露出悵惘的神色,陷入了深深的回憶,“康熙五十八年,準葛爾的策妄阿拉布坦派他的部將策零敦多卜進襲西藏。聖祖命正紅旗都統法拉從打箭爐出兵,平定裏塘、巴塘。我當時還隻是個副將,擔任前鋒主將,帶了七個兵士包圍裏塘,連戰三天三夜,拿下了裏塘、裏塘第巴也死在亂軍之中。巴塘和裏塘原來暗地勾結迎策零入藏的,見我攻勢猛烈、士卒用命,而且還有二百枝火槍,他嚇破了膽。我占領裏塘的第二天,巴塘守將第巴仁錯就帶著戶籍到大營來獻地投順。接著乍丫、察木多、察哇也都獻圖向我投降……


    “本來仗打勝了是件喜事,可我不該勝得太快。一個前鋒副將七夭之內掃平由塘、裏塘,中軍都沒有用上,這就把主將法拉弄得有點尷尬。我在寫報捷書的時候,隻寫了一句‘法軍門坐鎮打箭爐,指揮有方,將士奮勇,沒有把他的‘功勞’寫足,竟招惹得這位都統爺大不歡喜。因此,接到我的捷報,他也不向朝廷轉奏,竟親自帶著兩個中軍,馬不停蹄地星夜趕往巴塘。


    “法拉臉色鐵青,一見麵就給來個下馬威,申斥我:‘你打了勝仗,滿得意的,是吧?啊哈!不要得意得不知東西南北了!’


    “我當時一下子就懵了。我在前頭給你打了勝仗,你沒頭沒腦的給我這一下,算怎麽一回事?強忍著氣,說‘標下犯了什麽錯,惹怒了軍門?請明示!’


    “你犯了貪功冒進之罪!’拉法一臉獰笑,急躁地在帳中來回踱步,‘朝廷這次進藏剿匪,兵分兩路,一路是我軍,一路是定西將軍噶爾弼,採用穩紮穩打,務求全殲入藏準葛爾部的戰法,你這樣打,策零敦多卜豈不嚇得逃走了?你叫我怎麽跟十四爺交待?’


    “‘我進兵裏塘之前,軍門沒有這個話!’


    “‘我一到成都,在總督行轅召集會議,頭一條講的就是要在西藏關門打狗,生擒策零敦多卜。’。“你講這話不足為據,軍事會議布置方略,要丁是丁卯是卯,不能半點含糊其辭!我記得你這話,是在宴會上說的,當時劉正襄喝得臉通紅,揮著胳膊說:‘要快打猛迫,攆他個摸門當窗戶!’你還說:‘對!這才是好漢子!’——這是軍事會議麽?


    “就這樣,我和主將兩人當眾鬧起來,我的屬下擠得帳裏帳外都是,人人都氣得呼呼喘粗氣。我怕激出兵變,說了句‘裏塘、巴塘都已經打下來了。您瞧著辦吧!’就退回去了。


    “第二天我見他,他卻換了笑臉,又是讓座又是親自倒茶,說,‘原來你疑我妒你的功?我明著搶下來,暗中也不能偷麽?你隻是個副將協統官兒,你的“功勞”我還不是想怎麽報就怎麽寫?可是我不是那種小人——你看這是我報到大將軍王那裏的軍書……’說著展開一份紅綾封麵的軍書,我看了看,果然是給允禵王爺的報捷文書,裏頭倒也沒有抹去我的功勞,隻加了幾句他居中指揮,先打裏塘,再征巴塘的方略,還有‘親臨前敵’的話兒,含含糊糊地,好像他也在前鋒親自指揮似的。我想,說到天邊他是主將,又是滿人,惹不起就不惹,也就沒再說什麽。”


    說到這裏,嶽鍾麒透了一口氣,看了一眼有點迷惘的傅恆,說道,“六爺,我說得離題兒了罷?後來由十四爺轉奏朝廷的邸報發下來,我才知道自己上了大當。邪報上根本就沒提到我的名字,把副先鋒、參將木傑擺了出來,他是‘親臨前敵’,我的手下千總都保了一個遍,唯獨對我這個前敵主將、先鋒官,連一個字也沒提,勾得幹幹淨淨!六爺,我那時還剛剛從遊擊提成副將,隻曉得死打仗,報君恩,哪裏懂這些鬼蜮伎倆?一氣之下就病倒了,身熱頭昏四肢無力。那拉法居然還親自來病榻前‘看望,我。他手裏晃著那份邸報,攢眉疾首一臉苦相,假惺惺地連揶揄帶挖苦:‘真真料不到會有這種事!敢是十四爺也糊塗了,或者聽了哪個混帳小子的歪話?這可真對你不住,這可怎麽好呢?已經上奏朝廷了,這回算我搶了你的功,等打下拉薩,我專折保你一本,功勞都是你的,可成?’“我的病本就是氣出來的,此時更是耳鳴心跳眼冒金星,在枕上冷笑著說道:‘法軍門這片好心,鍾麒一輩子也忘不掉!我本來就是鬆蟠駐軍遊擊,還叫我回到老營去吧。我身子骨兒這樣,真的侍候不來這邊的差使了。’拉法聽著隻嘻嘻笑,說:‘別看你病著,算盤仍舊打得很精嘛!鬆蟠離十四爺的大營隻有兩夭路程,想去行轅告我嗎?聽我良言相勸,打消了這主意的好!朝廷裏阿哥爺們正鬧家務,十四爺的心拴在紫禁城,打仗的事隻要不給他惹亂於就成!’他一臉jian笑,又說,‘咽了這口氣,下次我給你補上,這是上策,你現在聽我的令,明日帶幾個從人,到成都給我催糧,一萬石糧運上來,我給你記功。兩個月運不到,你仔細我將你軍前正法!’。


    “我一聽就知道他起了殺人滅口的心,從裏塘到成都快馬也要半個月,兩個月運一萬石糧除非你是神仙!何況這時正值五月,過打箭爐穿越大小金川煙瘴之地,不死也要脫層皮。但若拒絕軍令,他會立刻將我從病床上拉起來梟首示眾。萬般無奈我隻得權且應下,也還裝作懇求延期一個月,以減他的殺心。他明知我辦不到,樂得作了順水人情。


    “六爺,我心裏又悲又苦,身上焦熱滾燙,第二天一早就帶著我的十名親兵離開了裏塘。我是打了勝仗的將軍,被一個無賴上司公然如此蹂躪作踐,真是欲哭無淚啊!


    “五月金川正是雨季,遮天蔽日的是樹,看不見天上的雲。地下的路泥濘難行,水糙布滿了沼澤,根本不知道哪裏是路,當地土人不通言語,聽說找嚮導要過金川,許下天大的願,也沒人肯幹。我們十一個人在密不透風的樹林子裏像瞎子一樣,有時攀著古藤越穀,有時沿著獨木橋過溝,有時還得紮筏子渡水,昏天黑地裏向東摸索,隻憑著我懷裏一麵羅盤,還有大軍當初過金川時在樹上砍下的標誌走路。這條道上到處都是陷井泥窩子,瘴氣瀰漫過來對麵不見人,還得時時防著蛇蠍毒蟲叮咬。幸虧我在四川帶兵時知道厲害,帶有蛇藥和金雞納霜,又知道口噙木葉能避瘴,好好歹歹就在這煙瘴路上死命苦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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