戟隆偏著頭想了想,問道:“戶部是誰管這件事?”張廷玉正追憶間,傅恆在旁笑道:“此人原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去年奉特旨調入屍部。因學問較好,特擢升左中允的。皇上還誇他寫的《琅玡台賦》來著!”幹隆已是想起來,笑道:“這不是個管帳的人,太迂闊了——叫他明天遞牌子見朕。”張廷玉忙道:“是!”幹隆又道:“河工錢糧支用還是要戶部出。實在沒有,又急用,才能用這法子。凡事一成了例,動輒用兵部的軍需那是不成的。鄂善治河急公求成,確乎是辛苦了——你們看看他這雙手,都凍裂了,往外滲著血珠兒呢!不是躬親實地哪會這樣?所以朕很疼鄂善。不但要嘉獎,而且要加級。順天府王滿庚已報了丁憂出缺,就叫鄂善補上。仍以順天府尹兼理河工事宜,調集民夫也容易些兒。”


    “皇上!”鄂善渾身的血仿佛一下子全湧到臉上,漲得通紅通紅,顫聲說道:“奴才隻是謹守本分而已,皇上如此高厚之恩,奴才如何報答?隻要錢糧供應不再滯礙,就是下冰水泡著,奴才也要把磚河、滹沱河治好!”說罷,連連碰頭叩首。


    傅恆見幹隆已經去遠,鄂善兀自叩頭不已,雙手挽起他。他們極熟的人,本想調侃幾句賀他升官,但鄂善滿手粗糙的老繭刺得他心裏一動,便沒說什麽,隻用手拍了拍他手背,轉臉對訥親和張廷玉道:“二位相公,要沒別的事,我要到嶽東美那兒去了。”訥親便也起身告辭。


    “就不虛留你們了。”張廷玉笑道,“高恆截留十萬石糧的摺子寫過節略且不要報,留下來斟酌一下再說。”說罷親自送訥親和傅恆出府,到月洞門口才停步踅身回聽雨軒。莊有恭站在門口等候著,見他從微雨中走來,忙下階雙手攙扶他,邊走邊道:“太老師慢點——學生有點不大明白。山東平度顏希深擅自開倉賑濟,高恆擅截漕糧,都是職官擅自越權的罪過,事情明擺著的,怎麽隻見軍機邸報登出,不見朝廷處分?”


    張廷玉在莊有恭攙扶下坐在安樂椅裏,不勝疲累地長長嘆息一聲,撫著前額上稀疏的白髮,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異常蒼老深沉:“這是先朝有例的。當年於成龍在清江擅自開倉賑濟災民,部議奪官、鎖拿京師議罪。聖祖爺龍顏大怒,說於成龍一門賢良、愛養百姓、為君分憂,本當褒揚,反遭彈劾,連索額圖都被掃得一點麵子都沒有。如今軍機處裏我與鄂爾泰的位置和當年索相是一樣的。貿然循著這例保敘請功,皇上也許說這是沽名釣譽,拉幫結派;若照章程處分,皇上或許又搬出於成龍前例申斥,豈不是自討沒臉?所以先刊在邸報上,不言是非,放一放不妨。”莊有恭沒想到這麽件小事張廷玉竟深思熟慮如此周詳,不禁由衷佩服。太老師為相四十餘年,同朝為官的革的革、罷的罷、抄的抄、殺的殺,唯獨他榮寵始終,巋然不動。思量著,卻笑道:“懸的日子久了,皇上恐怕要問的。”


    張廷玉聽了一笑,卻沒有再說話,眯fèng著眼望著天棚,許久,隻粗重地透了一口氣。此時天已黃昏,雲色晦暗樹影蕭索,縷縷冷風透門而入,掀得牆上字畫簌簌作響,更顯得寂寞難耐。莊有恭本來求問自己前程,見太老師如此冷淡,便訕訕地幹笑道:“我就要回河工上去了。太老師,有餘暇給我寫一幅字兒可成?”張廷玉點點頭,養了這一會子神,他的精神好了許多,扶著椅背站起身來,說道:“我這會子就給你寫。”一邊挽袖濡墨,又道:“你的心思再明白不過,想進翰林院也很自然,你是狀元,立馬就能授侍講學士,然後放幾任學政,穩穩噹噹做一個太子少傅、太子太傅,門生多了,捧場的自然多,不但麵兒上光鮮,升官也是極容易的。隻要不出紕漏,十年內一個漢尚書是跑不掉的——可這都是一廂情願的事,你懂麽?”說著目視莊有恭。莊有恭正喜孜孜地撫著紙,聽到這裏不禁怔住,微笑道:“請太老師訓誨!”張廷玉將筆放在墨海裏,取過案頭一把扇子,展開了,隻見上麵寫著:


    能慎獨則器自重一筆仿米楷書十分端正。張廷玉笑道:“你的想頭並不過分,多少二甲進士都想走這條路,何況你是狀元!但你太熱衷了,中狀元神誌失常,連皇上都知道了。人主不怕臣下熱衷功名,但人主聰敏過人,國家昇平,求才不免就苛一點。國家重器親戚父子間尚且不輕授受,何況你一個漢人進士!所以我放你外任,一則作事容易見功,二則作事不見功,離著皇上遠,也不易見罪。待到真作出大事業,掙得大功名自然另有一番話說。後生,你說是不是呢?”


    一席話說得莊有恭滿麵羞慚,紅了臉,扶著紙的手也徽微打抖。他方才心裏一直不服,自己也在河工,也是滿手老繭腕背上血痕累累,就坐在幹隆身邊,偏偏卻表彰了躲在側影裏的鄂善,此刻才明白皇上對自己另有一份苛求!半晌,才吶吶說道:“老相國這話,學生如醍醐灌頂。中榜那年,確實是和幾個同年吃酒多了,所以失態了。但這個冤沒處告訴,學生隻有自己加勉,兢兢業業為朝廷作事,以求功名之心修養德性,不辜負太老師栽培苦心。”


    “這就對了!”張廷玉那核桃皮一樣滿是皺紋的臉上綻開了笑容,援筆濡墨,在宣紙上寫了尺幅大小兩個字:


    戒得


    又密密綴上幾行小字,“幹隆六年十月壬午,莊思泉公囑餘作字。因思及昔年扈從聖祖幸避暑山莊事,得此二字。青年亦是同季同時,是日雪大如掌,風嘯如狂,聖祖垂戒諸子於戒得居。吾輩臣子,思及‘戒得’之義,可不慎乎?”


    寫罷,正覓圖章時,卻見小路子抱著一疊文書跟著一個太監進來,張廷玉問道:“小路子,怎麽這早晚來了?你的腿怎麽了,看著有點瘸?”小路子小心地把文書奏摺放在長條卷案上,笑著回道:“院裏苔蘚賊滑的,摔了一跤,又防著濕了這些寶貝,腿就有點扭了筋……相爺正寫字兒吶,這可是我的好福氣,我這就要放外任辦差去,跟了您這幾年,總見您給大員們寫字兒,我官太小沒敢張口。今兒既湊上來了,求相爺給點麵子,另稟相爺,我如今改名字了,還是萬歲爺親自起的呢……”說著便將幹隆去軍機處“覲見”的情形說了。張廷玉是素來不輕易給人寫字題句的,今日給莊有恭寫條幅,已覺破例,正思量著婉拒,聽是幹隆給肖路正名,便改了主意,笑道:“我的字並不好,官做的大了,人們就虛捧起來,其實自己心裏明鏡一樣,因此隻好藏拙,倒也不為拿大的。今兒你既有福氣覲見主子給你定名字,我索性也給你湊個趣兒,便又扯過一張小一點的紙,心裏想:這是個地道的土佬兒,如今又放外任,應以君子小人之義儆戒,便寫道:


    行仁義者為君子,不行仁義者為小人,此統而言之也。君子中有百千等級,小人中亦有百千等級,君子而行小人之道者有之,小人而行君子之道者有之。外君子而內小人者有之,外小人而內君子者有之。大道無恆,唯修德而已矣。張廷玉謹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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