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幹隆已是笑了。餘下幾個人也都笑,隻有弘皙笑不出,心頭愈來愈沉重。張廷玉話鋒一轉,又道:“方才說的是行,若說到心,弄這個七司衙門的人其心可誅。奴才自問,奴才的心也可誅。奴才是想等一等,看一看這個衙門到底葫蘆裏裝什麽藥,破綻出來,一網可以擒盡。主上仁德,消彌於初萌,定亂於俄頃,拯救了不少龍子鳳孫免陷於滅族之災。臣昨夜一晚輾轉,推枕彷徨,其實就為自己當初的存心不安:臣身無罪,臣心可殺。乞主子聖鑒燭照。”說罷垂頭不語。張廷玉這番話說得涇渭分明條理明晰,下邊又說得誠懇痛切戮心切肺,自責中又帶著頌聖,連帶著又暗示不必嚴懲七司衙門案子,幹淨得四邊潔如明鏡,纖塵不染了連鄂爾泰也由不得暗中佩服:“這漢狗老匹夫,虧他怎麽想出這番奏對!”


    “百行孝為先,論心不論事,萬惡yin為首,論行不論心。”幹隆說道:“移孝為忠,張廷玉可算深得此中三味。”他看著弘皙皺了皺眉頭,“起來吧,朕寬恕了你。”


    弘哲艱難地爬起身來,此刻真是羞愧交加,恨不得有個地fèng兒鑽進去,剛要謝恩,幹隆卻道:“你為群小所誤。不論你心裏怎麽想,這事已為國法難容,摘去你頭上的東珠,以示懲戒。弘曉停俸,什麽時候有功於社稷,朕再加恩賞。十六叔,想到你,朕心裏很難過,但論叔侄,朕小時常在你跟前繞膝玩耍,不忍加罪給你啊!”他的眼圈紅紅的,淚水似乎就要湧出,忙拭了又道,“然而法之所在,不以親王、庶人有所異同,朕不能不稍加警戒。閉門思過三個月,然後照常辦差。”說罷對張廷玉和訥親道:“親者嚴,疏者寬,對你們就不追究了。”


    “謝恩!”眾人一齊伏下身子。


    幹隆也站起身來,做然望著遠處,說道:“弘昇為首惡,宗室敗類,著永遠圈禁。弘普助紂為虐,罪無可道,削去他的貝子爵位,降為庶民。弘昌——唉,算了吧!”


    五十寬嚴相濟政治清平情理互悖割愛忍痛——


    薩哈諒和喀爾欽被解至北京,關在養蜂夾道的獄神廟裏。他們離開山西,覺得心裏安靜了許多,因為山西是喀爾吉善經營了多少年的地方,官員們趨炎附勢,誰肯冒著得罪喀爾吉善和傅恆的風險照料他們?在山西,一天三頓,蕎麥麵糊糊,棒子麵窩窩頭每頓一個,又不許家屬送飯,就這一條便經受不了。這裏卻不錯,刑部歷來規程,未定刑犯官的夥食每月二十四兩,還可吃到細米白麵,也斷不了葷腥,比起太原來不啻天壤。孫嘉淦一回北京便交割了差使,由刑部史貽直接管,這一條也叫這兩個人放了一大截子心。史貽直人品正,也膽大,卻不似孫嘉淦那樣長著上副鐵石心腸。而且刑部的事現在其實是劉統勛實管,劉統勛又是喀爾欽在山東取中的秀才。薩哈諒的靠山是允祿,喀爾欽的靠山在翰林院。因此一到北京,兩個人都各自有朋友前來探監、看望,今日一起,明日一夥輪流作東,比現任官還要吃得好。獄卒們因是審定了的案,樂得作人情落實惠。看看過了立冬,每年勾決人犯的禦旨照例的早已停止,今年是不相幹了,春夏不施刑,拖到明年秋決,不定中間生出個什麽新的枝節,遇到大赦,一道恩旨,萬事一風吹!


    兩個人心裏暗自高興。這一天沒客來,便由薩哈諒作東,出二十兩銀子,十兩請看守獄卒,十兩辦一桌席麵自己吃酒消寒。他笑著對喀爾欽道:“今兒是我,明兒你來。下次你朋友來招呼上我,我朋友來也叫你,別叫外人瞧生分了。”


    “早一年有這個話就好了。”喀爾欽苦笑道,“這不過是苦中作樂。”


    薩哈諒臉紅了一下。他們兩個原本如冰炭不同爐。原因是由薩哈諒引起的。喀爾欽聽說薩哈諒攛掇著下頭人揭發他考場舞弊,喀爾欽不甘坐以待斃,先下手為強,唆使門生到巡撫喀爾吉善那裏密告了薩哈諒貪賄情形。線團似的越抖越不可收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當下薩哈諒一笑說道:“提這些還有什麽用?如今我們是難友。”喀爾欽還要說時,見四個獄卒抬著一桌豐盛的菜饌進來,安放到薩哈諒住的西廂北房,兩個人剛剛坐定,還沒有舉杯,便聽外頭有人問道:


    “喀老師住在哪間房?”


    喀爾欽和薩哈諒轉眼一看,是劉統勛!二人驚得一顫,想站起來,隻腿軟得一分力也沒有。又見劉統勛沒帶從人,料是私人相訪,二人才恢復了平靜。薩哈諒先起身迎出來,喀爾欽還要擺老師譜兒,隻站起來含笑點頭,說道:“是延清啊!進來坐。要不忌諱,一處吃幾杯。”


    “喀老師安好!”劉統勛笑嘻嘻紮千兒給喀爾欽請了安,又對薩哈諒一揖,輕鬆地坐下,說道:“學生什麽飯沒吃過?有什麽忌諱的!來,我借花獻佛,先敬老師一杯。”斟滿了酒,雙手捧給喀爾欽飲了,又舉杯與薩哈諒一碰,笑道:“來,陪老師一杯。在這裏住得慣、我幾次都要來,都因半路絆了腿,脫不得身。又關照這裏不要委屈了二位。今年北京天氣太冷了!”


    他熱情寒暄,二人卻懷著鬼胎,見他絕不提及案子,心裏又有點發急。但旗人最講究的是從容瀟灑,人家不說,討情探消息的話便十分難出口。說了好一陣子不涼不熱的套話,薩哈諒才試探著問:“皇上這陣子忙麽?他身子骨兒還好吧?”


    “忙!”劉統勛殷殷勸酒,“這一陣子忙殿試呢!皇上前番處置了幾個皇親,十六爺也受了處分,幾個七司衙門的主官,關的關,貶的貶。北京,近來熱鬧著哩!”遂將弘昇幾個人的情形備細說了。薩哈諒多少是知道一點這事底裏的。這麽大的案子沒有殺人,自己的事大約也不要緊。他忖度著自語道:“莊王爺是最愛我的。我說的呢,他就不能來,也要派個太監來瞧瞧我這落難人。哪曉得他也出事了呢?”說罷長嘆一聲。


    喀爾欽卻關心殿試的事,問劉統勛:“今科狀元是誰?”


    “這一科奇得很,是滿人占了鰲頭!”劉統勛舉酒和二人一碰,共飲了,笑道:“是原來做過湖廣總督的勒中丞的長公子,叫勒敏。他原來取在二甲第二名。皇上說,滿洲子弟能考到這個樣兒不容易,得給旗人立個表率,禦筆勾了個頭名狀元。這真是異數。”


    兩個人滿心裝的都是自己的案子,偏偏又不能問,焦躁難當。熱酒下肚遮了麵皮,薩哈諒終於忍不住,問道:“延清,其實現在你是刑部掌印的,我們的案子日子也不短了,沒聽朝廷到底是個什麽打算?”劉統勛毫不遲疑他說道:“這是照例的事,當然有個規矩。”這是一句不著邊際的廢話,但劉統勛不肯細說,二人也是幹急,隻好繼續吃酒閑話。看看天將辰時,薩哈諒道:“往常這時候朋友們都陸續來訪了,今兒怎麽到現在一個也沒來?真怪。”


    “那有什麽怪的,”劉統勛笑道,“天兒冷唄。”正說著,錢度走了進來。喀爾欽道:“這不是錢度來了,好稀客!來來來,快進來入座,先罰酒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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