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那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鄂善仰臉籲了口氣,“元長,你勸勸他,弄那些風花雪月的《紅樓夢》做麽子?想當年他祖父曹寅何等了得?他的聰明用到正經地方,前途真不可限量!”尹繼善道:“自古以來有多少書,我總覺得沒有及得上《紅樓夢》的。立德、立言、立功,都是正經事。我不以為做官最好。你我都是起居八座的大吏,一出門鹵簿扈從如雲,坐堂上一呼百應,見了上頭我們要媚笑奉上,下頭見了我們也媚笑巴結。比如你我現在是座上賓,上頭一道旨意下來,或許就要變成階下囚,親的也不親了,近的也不近了——有幾個是心交,有幾個真正賓服我們的?雪芹就不,上到親王、阿哥,下到貧窮士子,甚或酒肆、青樓裏的人,一沾上《紅樓夢》的邊兒,都著了迷似的。嘯天是個探花,何是之是落第舉人,甘心為他磨硯鋪紙——你我也不能不買這個帳!這就是事業啊!”鄂善聽了挽首不語,半晌,轉了話題,“我隻詫異,這個盧魯生,會寫出那假冒奏摺?大不可思議!他在雲貴總督衙門當千總,還是個武職,怎麽辦得來?又怎麽會有這個膽子?”


    說到這上頭,尹繼善也覺茫然,想了半天,說道:“我也不得明白,這件事蹊蹺得很。劉統勛這個人真還有點門道。”一邊說,起身來到書案前援筆在手,說道:“我這裏糙擬一份谘文給史貽直,就說盧魯生已擒,待正身拿到,立刻用八百裏加緊遞到刑部,下餘的事與我無幹。”正說著,外頭一個戈什哈進來,尹繼善和鄂善同時站起身來。尹繼善問道:“拿住姓盧的了?”


    “不是,”那戈什哈忙稟道,“布政使鑄錢司於秉水大人來了,他聽說中丞這會子不在驛館,說有事求見。”


    尹繼善歪著腦袋想了想,猛地想起去年藩台葛順禮曾為他說項叫他補鑄錢司缺的事,當時還帶來一本價值千金的蔡京手抄《易經》。他把玩這部書幾天,終於不敢收,壁還了於秉水,缺給他補上了。想來這人也是個貪墨手長的。尹繼善因果決地說道:“就說兩個欽差都正忙得焦頭爛額,布置搜索欽犯的事。有事等秋闈完了再請見吧!”待戈什哈退出去,鄂善才道:“於秉水這人我認得,雖是雜途出身,其實很懂事,也很文雅的。”尹繼善笑而不答。慢慢向盒中收著棋子。忽然外邊一陣雜遝急促的腳步聲,幾個戈什哈邊跑邊興奮地高叫:“中丞大人,拿住了——那個姓盧的兔崽子在天妃閘跟前拿住了!”


    鄂善一下子直立起身子,見尹繼善一臉篤定的神氣穩穩坐著,便又坐了下去。一時便見幾個親兵架著捆得米粽一樣的盧魯生快步進來。那盧魯生甚是倔強,一邊走一邊叫冤枉,進來見鄂善也在,更是擰頭漲臉,劈頭就道:“鄂總河,我借銀打的有條子,為什麽拿我?”鄂善立眉瞪目,厲聲道:“不是指那檔子事!犯的事,你自己心裏明白!”


    “我不明白!”


    尹繼善冷笑一聲,看也不看盧魯生一眼,用碗蓋撥弄著浮茶,說道:“叫這個沒上下的東西跪下說話!”“說不明白我不跪!”盧魯生仰著臉說道,“我官雖小,也是朝廷命官。我不是你的屬下。你是誰?”


    “跪下吧!”身後戈什哈兩手夾定他肘窩,用腳向膝後猛踹一腳。“這是我們尹中丞!”——順勢一按,盧魯生已是直挺挺跪了下去。


    尹繼善格格一笑,放下茶杯說道:“看不出你還是個文武全才,千總的位置真的委屈你了。給他鬆綁。”


    “紮!”


    “搜他!”


    “是!”


    幾個戈什哈都是刑房老手,三下五去二把繩子抖落開了,渾身上下一搜,卻沒別的東西。一色都是銀票,大到七八百兩,小到十幾二十兩,足有四五十張。戈什哈小心地呈了上來,說道:“就是這些,別的東西沒有。”尹繼善一張一張翻著,又遞給鄂善,轉臉問盧魯生:“這會子想明白沒有?”


    鄂善自然知道尹繼善用意,不言聲將自己借給盧魯生的銀票收進袖子裏。聽盧魯生說道:


    “卑職無罪,卑職不明白!”


    “這些銀票合計下來一萬三千七百四十二兩,是從哪裏來的,又作什麽用處?”


    “卑職家裏走了水,燒得成了一片白地。——這都是卑職從任上的俸祿裏省下,要帶回家使的。”


    尹繼善“噗哧”一笑,說道:“就算是的吧!我問你,千總一年是多少銀子?”盧魯生被他刀子一樣犀利的話問得一怔,忙補了一句:“有的是我借的。鄂總河能證明——”話未說完便被尹繼善截住了:“你俸祿裏省了多少,借了多少,借的都是誰的銀子,共計是多少?講!”他“啪”地一擊案,筆硯、鎮紙、茶杯都跳起老高,連旁坐的鄂善也嚇了一跳!


    “這個……”盧魯生臉上已浸出了汗,躡嚅了一下,竟沒說出話來。


    “大約你也不認得我尹繼善。”尹繼善格格笑著站起身,在案後緩緩移步踱著,“你假冒大臣名字,寫偽奏稿,惹下潑天大禍。東窗事發,倉皇出逃。憑著熟人多四處招搖撞騙,想捲款遠走高飛不是?那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幾個字,竟顧不得了!”他心裏倏地一動,幽幽說道:“憑你這點子‘才學’,就想矇混天下人——你知道麽,今兒不是鄂公,你焉能落入吾手?”——他已經意識到這案子如果大翻起來,不定多少炙手可熱的貴人卷進去,遂輕輕一推,不著痕跡地便把擒拿盧魯生的“首功”含糊地送給了鄂善。


    鄂善哪裏知道這位青年巡撫在剎那間便動了這許多的念頭。不沾案子已是萬幸,還能撈到一功,自然是巴不得的事。他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故意繃緊了臉道:“我一眼就看你不是東西!隻想不到你如此膽大,竟敢擅作偽稿!就這個罪,夠你丟十個頭!講,冒充孫大人的名上偽奏摺的是否是你手?”


    “不是……卑職哪來那麽大膽子?”


    “你不肯招?”


    “實是冤枉!”盧魯生已泄了勁,不敢再耍刁橫,他喃喃說道:“我真的不知道什麽偽稿不偽稿的……”


    尹繼善心知鄂善問得大不妥當。但他也想知道一點裏頭的內幕,現在樂得由鄂善這個不涉世事的書呆子頂缸,遂在旁陰鬱地一笑,說道:“但恐你五刑之下,皮肉之苦難得忍受……”


    “對!”一語提醒了鄂善,鄂善自忖,自己也是欽差大臣,自然問得,遂對左右喝道:“這是欽案,一刻不得延誤——來人,大刑侍候!”


    幾十個戈什哈麵麵相覷,他們弄不明白是自己的主官問案還是這個河總老爺在問案,見尹繼善石頭人一樣,木然端坐不語。一個戈什哈答應一句,飛也似地跑到前頭刑房,取來刑具。“咣”地一聲,一副嶄新的柞木夾棍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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