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王爺聽了又沒了主意,想叫張廷玉他們商量,又怕聲張到上書房成了正經事,想自己反口,又怕人說自己無能。還是怡王爺聰明,說:‘你叫他們老師楊名時來,他們怕楊名時。叫楊名時勸他們讀書,別管別的閑事,這事悄悄的就沒了。’


    “楊名時真的厲害,聽了我們王爺的話回毓慶宮,取出先帝的《聖武記》讀,所有王爺、貝勒、貝子一律跪聽,直讀了三個時辰,把理親王他們跪得頭暈眼花,一個個都蔫了,然後才說你們違了先帝聖訓,妄幹政務,要罰。理親王位尊難處,罰抄《聖武記》一遍,別的貝勒、貝子頭頂《聖武記》罰跪三日。不過楊名時也沒有再參奏這事,寬容了。這事要是楊名時在,一定要申奏朝廷,彈劾的——公主,要是真有謠言,我想別人也不敢。或許就是這群老小阿哥們翻老帳,要興點什麽風浪。”


    和碩公主靜靜聽著,臉色愈來愈是蒼白,手端著酒杯既不喝也不放下,許久才道:“能興甚的風浪?幾輩子的老帳,翻出來有什麽意思?他理親王還不知足?若不是先帝和當今皇上仁德,瓜得被廢成庶人,圈到院子裏看四方天呢!”


    “公主真是良善人,又沒到世麵上走走,世上這些個人,壞著呢!”葛山亭笑道:“升米恩,鬥米仇,歷來如此。不放理親王出來,囚著也就罷了;放出來閑居,他也沒想頭;又升了親王,離著皇位就那麽一步,那他興許就想:你這個皇位是從你阿瑪那裏得來的,你阿瑪又是從我阿瑪那得來的——這原來該是我的須彌座兒,偏生讓你坐了!——這口氣窩著,出得來出不來呢?”公主問道:“什麽叫‘升米恩,鬥米仇’?”葛山亭道:“你給他一升米救急,那是恩德。你送他一鬥,他就有了新想頭,就要計較:你能給一石,為什麽隻給一鬥——就這個意思。”


    公主目光霍地一閃,這俗話真是至理名言!自己和嬤嬤何嚐不是這樣兒?正沉思間,自鳴鍾“噹噹”連響九聲,已是亥初時分。她立起身,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躊躇了片刻,喊道:“蘭化兒!”一個小丫頭立刻應聲小跑著進來,問道:“主子叫我?”


    “我和額駙這會子要進宮給老佛爺請安,”公主說道,“你叫起畫眉、鸚鵡兩口子,叫他們起來跟著。”


    “是。”


    葛山亭有點不解地望著這個自己並不熟悉的妻子。她雖然溫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剛硬要強。葛山亭囁嚅著道:“這……這會子宮門都下鑰了……我是個外臣……”


    “備轎!”


    四十樞臣府君臣議軍政偽奏摺一紙驚帝心——


    幹隆剛剛批完奏摺,伸欠了一下說:“去人瞧瞧皇後,看是在慈寧宮還是在鍾粹宮。今晚朕住皇後那裏。”話音甫落,秦媚媚進來稟道:“主子娘娘剛從老佛爺那出來,叫奴才過來奏皇上,十八格格和額駙已經到了西華門有要緊事見皇上。宮門已經下鑰,他們不得進來。”


    “嗯……”幹隆抹了一把滿帶倦容的臉,沉思著道:“秦媚媚去吧,知道了。”待秦媚媚去後,幹隆起身命人更衣,除去了外頭袍服,隻穿了件湖綢袍子,腰間束一條明黃金絲臥龍帶,對高無庸道:“叫幾個侍衛,陪朕出宮走走。”高無庸侍候幹隆日久,已經知道這主子脾性,雖然麵上隨和,從來說話沒有改口的。答應一聲便出去,叫了塞楞格、素倫、玉格,又從侍衛房叫了十幾個小侍衛,也不用鑾輿,竟步行出永巷過隆宗門自西華門出來。果見十八格格夫妻二人在石獅子前焦急地兜著圈子,正在等候旨意。幹隆笑道:“好哇,金枝、駙馬一同上殿麵君,是不是又打起來了?”


    葛山亭和公主萬萬沒料到皇帝會突然出現在眼前,一時驚怔在當地,忙伏地叩頭。十八格格說道:“半夜三更驚動聖駕,實是有罪。其實是今兒聽了些話,覺得十分驚心。白天來奏皇上太忙,駙馬見您又忒不容易。我想,說到根皇上是我哥哥,就這麽一個小妹子,您疼我,不至於就加罪的。”


    “朕不加罪。”幹隆一笑說道:“張廷玉就住前頭那片宅子。我們去他那裏說話。”於是便帶著一幹人向北踅,過了一箭之地,便見前頭燈火輝煌,小胡同前停著十幾乘大轎。高無庸要過去傳旨,幹隆張眼看看,門洞裏十幾個大僚,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正在閑話吃茶等候接見,遂小聲道:“咱們從側門進去,到他書房見麵。”


    高無庸是天天過來傳旨的,張廷玉府中上下沒個不認識的,沒費一點事便帶了幹隆從東側門進來,一個家人掌燈引路,逶逶迄迄踏著花徑,到書房門口才小聲道:“我們相公和訥相正見人,要不要奴才去知會下頭人迴避?”


    “不用。”幹隆說道,“你們都在外頭,朕自己進去。”說罷跨步進了書房,果見張廷玉、訥親坐在上首,下麵卻是紀昀、錢度、阿桂和尹繼善,都在凝神聽鄂善說尖山壩河工的事,竟沒留意幹隆已經進來。幹隆微笑著徐徐說道:“相公們好忙。”


    眾人猛轉臉見是幹隆,都大吃一驚,“呼”地起身就地伏身叩頭,張廷玉說道:“萬歲何以夤夜入人臣之府?萬歲有事盡可召臣入內!萬歲垂拱統九州生靈,體尊位重事關社稷,老臣先諫萬歲一本!”


    “罷了吧!”幹隆隨意擺了擺手,坐了主席,笑道:“沒想到是你們幾個,都是熟人,朕的親近臣子,倒不用迴避了,其實也沒什麽大事,朕心裏悶,出來走走,不知不覺就到了你這裏。弄點茶食點心來消夜,可成?”張廷玉忙頓首稱是,起身吩咐長隨:“外頭還有不少人等著接見。你出去說,我身子不適,今晚不能見各位大人了。記下他們名字,明兒來吧!”幹隆見其餘幾個臣子一臉拘謹之容,不禁一笑:“好啊,原來是你們幾個,你不就是那個紀昀?好才學的,二甲第四名,如今在翰林院?你是鄂善,又黑又瘦,高恆在奏摺裏稱你尖山壩的差事原辦得好,文章也寫得好,福建一省沒水災,就可騰出錢來冶黃河。尹繼善江南巡撫,你事情頭緒多,今晚不談你的公事。錢度,這場官司你吃得沒味兒。其實,那事你滿可當閑話說給朕聽聽嘛。阿桂如今怎麽樣?張廣泗不好侍候吧?”他接連一一點名,隨意說說往事,又夾著一些問話,弄得眾人無法回話,幹隆卻又道:“朕還帶來一位公主和駙馬呢——十八格格,你們進來!”


    十八格格和丈夫對視一眼:夜見皇帝為的是報警,十分機密。這麽多人,怎麽說話呢?隻好一前一後進來,見人們都還跪著,也要跪下,幹隆笑道:“都起來說話,廷玉、訥親、公主坐椅上,其餘的坐在木杌子上,吃茶說話兒。”說罷目視阿桂。


    阿桂憋了一肚皮話,是來尋張廷玉訴苦,請求調任的,借著幹隆方才的話頭,一躬身說道:“方才主子說張廣泗不好侍候,真真是洞鑒萬裏之言!奴才仔細思量,主子放我到軍中,是叫我習學帶兵,將來西疆有事,可以馬革裹屍為國捐軀的。張廣泗有功,官位也大,這我都知道。不過,據奴才見識,他和奴才一般兒,也是主子的奴才,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不是奴才的奴才,給奴才當奴才,奴才心裏好不是滋味!他一氣說了一大摞子“奴才”卻說得極順口,意思也極明白。幹隆聽了,大笑道:“滿人積習驕縱,你又是文官改作武職,不挫磨你一下,如何能成器?”阿桂忙道:“主子教訓的是。不過要真的是‘挫磨’,再嚴也受得。老實話,他帳下的參將還不抵他一個親兵。他的親兵騎他的馬出巡,遊擊、管帶都還得滿身披掛出營迎接呢!象我這樣的,並不帶兵,每天在帳裏聽他吹噓苗疆功勞,背都背出來了,這叫‘講兵法’。夜裏輪流當值,連夜壺都得給他提,日子真是沒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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