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心中明白,幹隆壓根兒就不想讓江湖上各幫各派相安無事。朝廷想不費一錢一兵,坐收各幫爭鬥的漁翁之利——這樣高屋建瓴的處置,這樣深謀遠慮的心機,虧他在倉猝之間,揮灑自如就料理了!盡管李衛心中明白幹隆的用意,卻不敢點破。忙答道:“主子安排得極是!不過洪幫勢力比他們大得多,似乎也應有所撫慰。”


    “你好好養病吧,不要胡思亂想。”幹隆沒有回答李衛的話,笑著起身,親自為李衛墊了墊枕頭,“朕信得過你,朝廷裏有幾個說閑話打什麽緊?”又轉臉對翠兒道:“你今後有事不要窩在心裏,尋老佛爺倒倒,朕也就知道了。”


    李衛心裏十分感動,見幹隆要走,忙道:“主子,奴才心神迷亂,方才忘了一件事要奏。”幹隆迴轉身來,盯著李衛,卻沒有吱聲。李衛忙道:“方才潘安告訴奴才,理親王宴請了他們三位,每人賞了一百兩金子。還說青幫護糧的都是散兵遊勇,要每人各收三百門徒,由他發給月例……還請他們幫助採辦什麽東西,奴才也記不清慡。


    “哦。”幹隆若有所思地掃了一眼窗外,淡淡一笑,說道:“朕知道了。這也是弘皙的好意,你安生息養,有什麽事寫密折進來。”


    劉統勛接到處決罪犯劉康的聖旨,立刻到籤押房來尋史貽直,卻見錢度正在和史貽直說話,一跨進門便笑道:“你急什麽?李衛也隻得了個罰俸三年的處分,你當時不過是個吏員,案中是個旁證人。有個‘不應’之罪,起復是一定的。昨兒見傅六爺,他要去山西,還說你熟悉刑名,想帶你去。我說錢度的事還沒完,六爺先打仗,剿了馱馱峰,他大約也就起復了。”錢度站起身來,畢恭畢敬聽完,說道:“史大司寇方才也是這麽講。卑職敬謝二位大人的栽培!”


    “錢度這是怎麽了?”史貽直詫異道:“方才和我還有說有笑,見了你就這麽客氣!”劉統勛笑道:“可是的麽,平日我們就很隨便,誰知他發的什麽邪?”錢度這時才發覺自己失態,笑道:“當了延清公半個多月的階下囚,站慣了也嚇怕了。那時你那副臉板起來這樣——”他抽搐了一下自己麵頰,搖頭道:“至今想起象做惡夢似的。”史貽直和劉統勛見他學的模樣,不禁都是一笑,史貽直嘆道:“禽之製在氣,真半點不假。幼時聽太祖母說,我們那裏土地廟前大槐樹成精,迷惑路人。兩個木匠喝醉了酒,一個背鋸,一個扛斧,一路大聲嚷著,‘修關帝廟缺一根梁,走,伐了狗日這棵槐樹。果然那槐樹就化作一股煙兒逃了——錢度可不是那棵樹,劉統勛自然是木匠了!”


    三個人說笑幾句,錢度見刑部兩個主官要議事,便起身告辭。劉統勛卻叫住了,說道:“你是老刑名了,參酌參酌再去不遲。”遂將幹隆決意對劉康處以淩遲、剜心祭奠賀露瀅的事說了。又道:“大清律裏沒有剜心刑條,誰會做這個活計?這麽施刑,全北京的人都會來看,秩序怎麽維持?”


    史貽直人品剛正,主意卻不多,端茶思量著道:“施刑要那麽多人看做甚麽?不如請旨,照先帝殺張廷璐的成例,叫文武百官觀刑,百姓一概不讓進場,豈不免了多少麻煩。”


    “大司寇這主意說上去,皇上準駁了。”錢度說道,“皇上這次大發龍威,就為有人背他說皇上與先帝不行一道,他要借這案子堵那些人的嘴。前頭旨意明白說‘至公至明’,就這個意思,不叫百姓看,怎麽顯出這一條?依我的主意,不在菜市口殺。尋個風水地,地勢低些:一則可以安葬賀道台,二則可在墳前施刑,就地祭奠。人擁擠是因為看不見,周圍地勢高,都能看得見,順天府護場也容易,不會出事的。”


    史貽直想想覺得十分有理。“剜心致祭”自然要在墳前,也不好把賀露瀅靈柩拉到菜市口受祭,遂笑道:“就照這麽辦。順天府府尹楊曾是斬立決,也一併辦理。就由統勛監刑。不過一時還尋不出出紅差的劊子手。”劉統勛笑道:“審案一結束,我已沒了欽差身份。監斬官還是您來。出紅差的事好辦,尋一個辦過淩遲刑的,準不會手軟!”史貽直文弱書生出身,掌管刑部不久,從來沒有監過刑,也實在有點怕見這樣的酷刑,聽劉統勛說得輕鬆,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說道:“還是你來監斬。上頭並沒有旨意撤你的差嘛!”


    “我進去見皇上,問聖上要不要親臨刑場看看,主子說‘君子不近庖廚’。”劉統勛笑道:“看來你也是個‘君子’,怕聞牛羊哀號之聲。象劉康這樣滅絕天理的,我宰他一百個也心安理得!”錢度在旁說道:“人都說先帝天性嚴苛,其實是很仁厚的。張廷璐當日腰斬,一刀鍘下去,上半身仍在蠕動,先帝用手連寫了七個‘慘’字,至此以後永遠廢除了腰斬。在雍正一朝,隻見抄家,殺的人並不多。監斬官都怕見剮刑。其實在前明,淩遲、碎剮是家常便飯。剮魏忠賢時,欽定一萬七千三百三十三刀。第一天隻割了三千刀,魚鱗碎割到小腿,晚間牽到牢房繼續剮。這種事做刑名的要多看看。看得多了也就無所謂了。”


    錢度說得津津有味,唾沫四濺。史貽直聽得臉色蒼白,手心裏全是冷汗。


    屋裏一時沉靜下來,三個人都在默默地比較雍正和幹隆施政的特點。


    “那就這樣吧。”不知過了多久,劉統勛才從愣怔中醒悟過來,“都定下來了,我就安排。”說著便起身,錢度已訕訕地起身告辭,隨劉統勛出來。


    錢度沒有去看處決劉康的場麵。劉康一案按例他是撤差待勘的人,如今案子清了,就得趕緊謀復。他在京沒有很深的人事關係,去了幾次傅恆府,傅恆因要赴山西出差,家裏往來賓客不斷,自己根本貼不上邊兒。李衛受了處分,病反倒好了點,幾次前去拜會,也隻是安慰他幾句。李衛已不管事,說些不痛不癢的話。錢度在百無聊賴中過了二十多天,既要等吏部票擬,不敢胡走亂撞;又急著想知道消息,憋得他六神不寧,五味不辨。待到三月初一,吏部起復的票擬終於來了,仍回刑部,到秋審司任主事。錢度這才一口氣鬆下來,忙著到部報到,謁見史貽直、劉統勛,又到司裏混一遭,請同事吃酒、安排公事,這才心靜下來。算計著勒敏要去江南,快到動身的日子了,這是須要打點的人,便預備了二十兩散碎銀子,乘了竹絲涼轎逕往宣武門西的張家肉鋪。


    此時正值陽春三月,風和日暖,沿道兩側菜畦青翠,楊柳垂地,一灣溪水婉蜒向南,岸邊芳糙吐綠。回想自己一個多月遭際,撤差、鎖禁、過堂聽勘、火籤擲地聲、板子敲肉聲、犯人嘶號聲、堂木恫嚇聲,仍然聲聲在耳,錢度渾如噩夢初醒。如今置身在這光明世界裏春風撲麵,好不愜意。遠遠看見張家肉鋪的黑布幌子隱在柳蔭裏,往來踏青的綠男紅女絡驛不絕,正是做生意的時候,門前卻不見湯鍋肉案,店鋪板門也沒有大開,隻閃著兩扇門洞,以乎家裏有人。錢度待轎停住,嗬身下來,往前走著,隱隱聽得裏頭似乎有女子嚶嚶哭泣聲,似乎還有個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勸說聲,他加重了腳步,大聲在外問道:“勒爺在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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