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遲。”張廷玉毫不猶豫,說道,“按平常殺人罪,劉康不過斬立決抵命。但他犯了十惡律條,惡逆不道,不能以常法拘之。”鄂爾泰道:“十惡之罪隻是逢赦不赦。加罪似乎不妥。但劉康之罪也實在超出常情。奴才一時竟想不出怎麽料理這東西了!”


    幹隆對允祿二人道:“起來坐著說話吧。”一邊轉臉道:“劉康的惡逆,不隻是對賀露瀅,是對先帝,對朕躬!以其罪而論,淩遲也不足以泄民憤。這樣的案子,不但我朝,上溯千古也是罕見。當然不能以常法論處。”他細白的牙齒咬著嘴唇良久才道:“淩遲,剜他的心,連同三個惡奴碎剁在賀露瀅靈前!不如此,不能告慰於忠魂!”


    四個大臣一齊打了個寒顫。明知此種處罰過於殘忍,但今日釘子都碰夠了,誰也不願再自尋黴頭。


    幹隆打發四個輔政大臣退出,立即命轎趕往李衛府。守門的見是幹隆來,欲進去報說時,幹隆一擺手止住了。問道:“你家大人病的怎樣?夫人好麽?”


    “我們老爺這幾日不好呢。”那家人滿眼是淚,哽咽著道:“夫人心裏有氣,又不敢當著他哭。就是我們做下人的在旁邊瞧著,也真是難過。”


    “唔?”


    “主子吩咐我們不許說……”


    “連朕在內?!”


    “那家人聽到話音中的威懾,膽怯地看了看西院牆,無聲地囁嚅了一下。幹隆順著他的目光往西看,隻見西邊洞門外塵土飛揚,似乎在大動土木。他正愣怔間,“轟”地一聲,一人多高的花牆齊整整地被推倒了,一個監工站在李衛原來的書房前階石上,大聲道:“把磚撿起來,都垛到這邊,李大人那邊整治幹淨,一粒浮土也不許有!——小聲點,你們吵鬧個什麽?”


    “那是在做甚麽?”幹隆被西風捲來的塵土迷了眼,揉了揉,問道:“為什麽要拆房子平花園?李衛如今病得這樣,還有心思弄這個?”那家人悶聲道:“折騰得已有四天了。是內務府的人。原來這府邸是先帝爺賞的,連花園在內,從來也沒人說過什麽。這幾天內務府來了個姓黃的堂官,說這園子,內務府要收。因老爺病著,夫人怕他生氣,又嫌聒噪,就將老爺遷到東書房。那邊連明徹夜就這麽個樣,夫人也是沒法……”正說著,一個丫頭從東邊過來,叫道:“羅家的,太太叫你帶幾個人去上房,把東西蓋蓋。狼煙動地的,怕汙了皇上賞賜的東西,沒法上繳——聽見了?”話剛說完,那丫頭突然認出了幹隆,張著嘴愣在當地,隻一頓,一溜煙兒跑了。


    幹隆心裏先是一沉,一股又酸又熱的氣翻湧上來,臉都漲紅了,回身“啪”地抽了高無庸一記耳光,把高無庸半邊臉打得紫脹起來。高無庸訥訥說道:“主子,主子……這不是奴才的事,奴才不曉得……”


    “兩天前朕賜藥給李衛,你沒來麽?你做什麽吃的?”幹隆勃然大怒對家人道,“去,叫那邊管事的過來!”


    那家人快步過去,他心裏有氣,便不肯明說,隻說:“黃頭兒,有位爺叫您過去。這邊亂折騰,老爺也不安……”


    “什麽他媽安不安?”黃頭兒拍了拍身上浮土,一邊走,嘴裏不幹不淨說道,“老子整日在土窩裏,老子就‘安’了?”


    幹隆心裏火氣本就一衝一衝地按捺不住,回頭怒喝一聲:“塞楞格!你越來越笨,越來越不會侍候了!對這樣的王八蛋,就由著他在朕跟前撒野!”塞楞格紫漲了臉,躬身答應道:“主子,是奴才的不是!”轉身一個箭步撲了上去,劈臉打得黃頭兒眼冒金星,蛇螺似地轉了一圈,未及站穩,脊背後又挨了一腳,便翻倒在地。高無庸無端挨了一掌,火氣兒沒處泄,從腰後抽出馬鞭子,不分鼻子眼就是一頓猛抽。翠兒早已趕來,跪在一邊,見打得過重,忙叩頭道:“主子,他是個下三等奴才,和他生氣不值得。”幹隆這才擺手止住了塞楞格和高無庸。那黃頭兒已是動彈不得。


    “主子,”翠兒眼裏汪了一泡兒淚,說道:“請正屋裏坐……”幹隆點點頭,對趴在地下驚恐地望著自己的黃頭兒道,“回去傳旨,叫你們內務府掌院的,到慎刑司領二十鞭子!——李衛是先帝老人,又是朕的心腹大臣,由著你們這樣人作踐?哪有賜宅院不連花園的?忒煞是長了副勢利眼!”


    幹隆說完,便隨翠兒來到李衛家正房。一邊坐了,接過翠兒捧過來的茶,兀自氣得氣喘籲籲,“翠兒,不是朕說你,早年在雍和宮書房,朕讀書,你也是跟前侍候的丫頭。那時候朕說句頑話,你還敢又啐又笑地頂朕。怎麽出去當了十幾年太太夫人,越來越膽小了?這樣的東西,很該先打出去,再去回朕。就是朕忙,告訴娘娘一聲也就處置了!”翠兒含淚道:“我和李衛本就是窮家子出身,我們也不在乎窮。我心裏難受。他病得這樣,外頭風言風語地說他犯了罪。內務府又無緣無故地來作踐。想著回老家,這時候兒又怕主子疑著我們躲事兒,這陣子心裏不好過,還不如我和狗兒討飯那陣子。主子,這些天他病得厲害。我心裏真揪得難過。可憐他個大男人,又托主子福做這麽大的官,先頭討妾我都不許。我跟老主子說了要當醋葫蘆,逗得老主子痛笑一場。其實在南京時有個丫頭待他很好,當時被我打發了出去。現在我又把她接了來,侍候李衛。我總不能一輩子叫他一件舒心事沒有。”說罷又拭淚又笑。幹隆想笑,心裏發沉。笑不出來,遂撫慰道:“劉康的案子沒有上報,李衛確有不是,但李衛一生功不可泯,朕心裏有數。憑誰說,你也不要信那些混帳話。”幹隆說著,遠遠聽見李衛猛烈的咳嗽聲,空空洞洞牛吼似的。眼見翠兒臉色蒼白,揪心地難過,便起身道:“朕過去瞧瞧。”


    翠兒答應一聲“是”,帶幹隆出了正房,穿過東院牆,緊貼北邊兩楹小屋便是李衛兒子們原來讀書的小書房。隔窗便聽李衛喘著粗氣道:“你們不要緊守著我,該回去就回去吧。傅大人那邊我早就說好了,請他關照。看皇上的心思,往後掌刑的事要叫劉統勛管。我也和延清說過你們。引見過了,你們去見見他,不見麵就上下脫節……哪裏有一棵樹上吊死人的道理呢?”幹隆在外頭聽著這話,不得要領,見翠兒挑起棉簾,一腳跨進去,笑道:“李衛,朕看你來了。”說罷環視書房,隻見三個中年漢子排齊坐在南窗下茶幾旁。一個二十多歲的丫頭偏身坐在炕沿。李衛半歪著身子咳嗽得漲紅了臉。”丫頭一手端嗽盂,一手輕輕給他捶背。


    “呀,主子!”李衛方喘過氣來,一轉眼見是幹隆進來,勉強掙紮著翻身要爬起來,掙了幾下終久連身也翻不過來,兩隻蒼白的手緊抓著炕沿頭碰了一下,“嗚”地一聲哭了,喃喃說著:“奴才竟到這一步,……連給主子行禮的力氣也沒有了……”翠兒便沖三個中年人道:“這是萬歲爺,你們愣著做什麽?”三個人這才醒過神,就地撲翻身,俯伏在地,說道:“奴才們不識聖顏,皇上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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