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吃橘子稀鬆一件事。”弘晌怔了半晌,才想到是點數兒漏算了自己——巴巴地跑路要橘子,還要聽這風涼話,已是一臉懊喪,眼見滿殿兄弟有的唏溜著吮那汁水,有的咀嚼著細品,有的嫌酸,舔嘴咂舌一副副怪相,都衝著自己笑,弘晌到底忍不住,說道:“這舌頭嚼得好沒意思,都是自己兄弟,放虛屁給誰聽?”阿哥們見他犯了妒,更哄得起勁!


    “呀——好甜!”


    “不不,甜中帶著酸呢!”


    “我這個是酸的……”


    “怎麽種的,一樣的樹,就出這麽多味道——我這個汁子粘乎乎扯得出絲兒,一泡兒蜜!嘖嘖……”


    弘皖卻另闢蹊徑,轉臉問弘眺:“你知道玉皇大帝叫什麽名字?”弘眺一怔,說道:“不曉得,沒聽說過。”“叫張友仁。”弘皖一本正經說道,“薑子牙封神時,原是把玉皇這位子留給自己的,申公豹在旁邊問‘封這個封那個,玉皇大帝誰作?’薑子牙笑著說:‘你放心,自然有人來作。’恰這張友仁就出班,伏地叩頭說‘謝封!’——所以呀,薑子牙隻好蹲在廟高處看神仙們血食香火——”他得意洋洋話沒說完,弘晌已是氣得臉色雪白,一步躍上去,“啪”地一揚手打去,弘皖手裏橘子已落在地上!弘晌兀自不罷手,索性見人拿橘於便打,一邊打,口中道:“叫你們得意,叫你們得意!福橘落地,一輩子晦氣!”


    一群小阿哥立時大亂,有使絆子腿的,有打太平拳的,有拿著橘子亂砸的,頓時大吵大叫。趙伯堂見勢不好,早躡腳兒悄悄溜了。弘皙正在東閣裏和弘贍下棋,聽見外頭吵鬧,推枰出來,隻見滿地都是橘子皮,橘子,都踩得稀爛。一群人圍著弘晌和弘皖,弄不清誰在打誰,弘皙斷喝一聲:“這成什麽體統?都住手,為首的站過來!”弘皖見哥哥出來,越發起興,趁弘晌發怔,一掌摑去,打了弘晌一個滿臉花。弘晌大罵道:“好母狗養的,這麽仗勢欺人麽?!”又撲上去時,幾個太監一湧而上,死死把住了。弘晌此刻已氣得發瘋,大叫:“弘皙!你拉偏架,哥兒們合手欺侮人麽?”弘皙原本無意,他貴為親王,弘晌不過是個沒爵位的黃帶子阿哥,見他無禮,頓時勃然大怒,斷喝一聲道:“按定他跪了!——沒王法的王八蛋,跟他爹一個樣!”


    “你跟我爹才一個樣兒,你還跟你爹一個樣兒!”弘晌被幾個太監按得動彈不得,氣得滿臉是淚,號陶大哭道:“我沒王法!還不曉得別人什麽王法呢?楊師傅啊……你病得好慘哪……我知道你是好不了了……你要不病,我還好些兒……老天爺怎就這麽不睜眼啊?嗚……楊師傅……我對不起你啊……”眾人此刻心裏亂鬧鬧的,誰也沒理會他哭訴的文章。但弘皙已經“轟”地一聲頭脹得老大。煞白著臉道:“都進去,讀書!有什麽好看的!太監們把這裏打掃幹淨。一會兒+六叔和永磺、永璉來了瞧著是什麽樣子?”說罷走過來,親手拉起弘晌,撫慰道:“我真的不是有意拉偏架,弘皖這小畜生回去我自然要料理他……可憐見的,你就這麽大氣性。家裏怎麽樣?你也難……來來,跟哥子到那屋去,有好東西給你呢!”


    待永磺、永璉他們來的,一切已經風平浪靜。


    二十二楊名時遭鴆毓慶官不逞徒撫屍假流淚——


    弘皙好不容易熬到申未時牌散學,強按著心頭的驚悸盡量從容不迫地踱出東華門,招手叫過貼身太監王英,低聲道:“你這會子去恆親王府和怡親王府,叫弘昇和弘昌立時過這邊來、就說得了幾本珍版書,請二位爺過來觀賞。”說罷登轎而去。一路上弘皙隻是疑思:“在楊名時茶點裏做手腳,當時機密得很吶……這小鬼頭怎麽夾七夾八一口就說了出來?”他沉悶地撫著想得發熱的腦門子,楊名時“中風”前一天的情景立刻清晰地顯現出來。


    那是冬至日過去的第二日下午,弘皙原說要到理藩院和光祿寺去查問旗人年例銀子,還有功臣子弟有爵位的祭祖賞賜發放情形也都要匯總兒寫摺子奏報幹隆。過東華門時,他覺得身上穿的單薄,坐在轎上有寒意,想想自己在毓慶宮書房常備著一件玄狐大髦,別的太監又進不去,隻好自己下轎進內來取。進了上書房,卻見學生們都沒有到,隻楊名時獨自緊蹙眉頭坐在炭火盆旁沉思,弘皙一手摘下衣架上的大髦,順口問道:“楊師傅,你在想什麽?”


    “唔?”楊名時渾身一顫,仿佛才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回頭見是弘皙,便道:“是王爺來了?——你來得正好,我給你看件東西。”弘皙見他臉色陰沉語氣沉重,也不見禮便向案頭走去,心裏忐忑著問道:“楊師傅,到底出了什麽事?”楊名時不言聲,順手取過一本窗課遞過來,說道:“這是弘晌寫的仿字,請過目。”


    弘皙看了楊名時一眼,接過本子翻了翻,並沒什麽異樣的毛病,楊名時道:“你把帖子抽出來,看背麵。”弘皙依言,從雙疊紙夾fèng裏抽出帖本,卻是張熙手書的《石鼓歌》,也不見出奇,翻過來看時,亂七八糟橫抹豎塗的都是字,大的有核桃大,小的隻蜉蟻大小。楊名時用手指在左下角指了指。弘皙仔細看時,一色端凝的蠅頭小楷:


    辛卯庚午丁已丙辰何以自克!其理難明,當問之楊。賈士芳捉妖,有趣有趣……


    下麵濃墨還畫著幾個莫名其妙的符。弘皙頓覺頭皮一炸,從心底裏泛上一陣寒意,顫著聲說道:“這不過是小孩子信手塗鴉,練字兒的……我看不出什麽意思……”


    “當然是有意思的。”楊名時冷冰冰說道:“這八個天幹地支是當今的生辰,大約有人說它個‘相剋’,弘晌偷聽了記下,想來問我。下頭畫的符我也不懂,去一趟白雲觀,問問張正一我就能弄明白,別看字不多,其中有好大一篇文章呢!”楊名時毫不客氣揭破了這層紙,弘皙越發急得六神皆迷,雷驚了似的愣了半晌,結結巴巴說道:“是……是弘晌來問你的麽?”楊名時搖頭道:“弘晌沒有問,是我茶水撒在本子上,這些悖逆字句顯了出來。倒是我叫了弘晌來問,支支吾吾地聽了不少話外之音。”


    “他……他胡說了些甚麽?”


    “你自己做的什麽事,要問我麽?”楊名時突然提高了嗓門,“啪”地拍案而起:“不要忘了,我做過六年知縣!平素看你溫文爾雅,怎麽心裏存著這樣的念頭、你請的哪裏的道士,或者信了什麽邪教,膽敢弄這套玄虛?前車之轍尚在,允褆的故伎,你竟然照搬不誤!無君無父不忠不孝不悌,你是什麽東西!你知道這是什麽罪名麽?趁早打點,把那行魔魅之術的妖人拿下,上一個罪己的摺子,是你的圖新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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