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見幹隆麵現詫異,忙道:“這是我在江南收伏的飛賊,做了我的捕快頭。不是欽案,我從不使他。當年我擒甘鳳池獨闖甘家沖,就帶了他一個。”甘鳳池是江南有名的大盜,與山東竇爾敦,生鐵佛等齊名,幹隆打量著吳瞎子,問道:“你的師傅是武林哪一門高手?”吳瞎子連連叩頭,說道:“是終南山紫霄觀裏清風道長。師傅去世得早,小的親受師祖古月道長栽培。不敢欺君,幼時為父報仇曾殺過人,後來出來闖世麵也殺過人。後來被南京李大人擒住了,因小的從不採花,被殺的人又都有罪,就開釋了,跟李大人作事。”


    “他並不明著隨駕,隻是暗中保護。叫他來是為防萬一。”李衛笑道:“直隸、山東、河南、江南黑道上的人還都買他的帳。”幹隆便問:“自歸正後還作案不作?”吳瞎子笑道:“和李大人有約在先,頭一條就是行善不行惡,作事不作案。”


    幹隆點頭道:“你是山東名捕,也算吏員了。既有福見朕,就是緣分。就賞你為幹清門三等待衛,禦前帶刀行走。”吳瞎子還在發愣,李衛在旁喝道:“還不趕緊謝恩?”


    “謝恩!”吳瞎子忙伏下身子去行禮。


    幹隆一行人當天便離京南行。過了邯鄲道入彰德府境,就算進了河南。其時正是五月初,天氣漸次熱上來。路旁的莊稼,那長勢卻稀稀落落。遠看倒也“麥浪起伏”,近瞧時便令人搖頭,麥稈細得線香似的,麥穗兒大多長得象中號毛筆頭大小,田頭一些小穗頭兒也就比蒼蠅大些兒。幹隆從路上蹚到地頭,分大中小號穗搓開在手心裏數,平均每穗隻有十五六粒,不禁搖頭暗自嗟訝。就這樣走走停停,待到太康城,已是過了五月端午。


    太康是豫東名城,水旱碼頭俱全,為魯豫皖衝要通衙。當晚在太康城北下馬,前頭打站的侍衛來稟:“……包租不到客棧,隻有姚家老店房子寬綽些,已經住了人。我們租了正房,偏院裏的客人老闆不肯攆。”


    “老闆做的對。”幹隆說道:“憑什麽我們要攆人家走?”說著便吩咐:“就住姚家老店。”


    他們是大客戶,出手闊綽,下的定銀也多。店老闆帶十幾個夥計拉牲口、搬行李,打火造飯,忙活著侍候他們用了晚飯,又燒了一大桶的熱水,一盆一盆送到各房,天已經黑了。幹隆在東屋裏歇了一會兒,沒書可看,便隨意半躺在被子上,叫過上房的三個臣子。


    李衛他們三個人依次魚貫而入,幹隆含笑示意命坐了。說道:“這一路來,還算太平嘛。早知道這樣,我就單帶傅恆出來了。”


    “東家,”劉統勛微一欠身道:“小心沒過逾的,寧可無事最好。”幹隆頭枕兩手,看著天棚出了半日神,問道:“你們這一路,看河南民情怎麽樣啊?”


    李衛說道:“我看出兩條:一個是‘窮’,一個是治安尚好。”傅恆道:窮,治安就好不了,又玠這話說得自相矛盾。我看這一路的村莊人煙稀少,有的人家還關門閉戶。聽說一窩子都出去逃荒了。饑寒之下何事不可為?”劉統勛笑道:“主子這次出巡是‘微服’。前有清道的,後有護衛的,還是很紮眼的。又玠那個快捕頭在綠林裏有那麽大名聲。他不露麵,是不是去通知各路‘好漢’,不得在這時候做案?李衛不禁笑道:“這興許是的。不過由我負責主子的安全。主子出來是察看吏情良情的,又不是緝賊拿盜。平安出來平安回去,這是我的宗旨。”


    “有這個宗旨固然好,但這一來,就見不到治安真實景況了。”幹隆輕輕嘆息一聲,說道:“看來這裏的窮實在令人寒心。王士俊當巡撫,河南年年報豐收。現在是孫國璽,自然也要報‘豐收’。不然吏部考功司就要給他記個‘政績平平’。我原以為由寬改猛難,由猛改寬無論如何總要容易些。看來也不盡然。”說罷下炕趿了鞋走出房門。前店管挑水的夥計早已看見,忙上前問道:“客官,您要什麽?”幹隆望著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淡然一笑說道:“屋裏太熱,出來透透風。剛才我聽到東院有人在哭,象是女人的哭聲——是為了甚麽?”


    那夥計二十出頭年紀。星光下看去眉清目秀,精幹伶俐。聽幹隆問,嘆了一口氣說道:“是一家母女倆,黃河北鎮河廟人。今年春母女倆餓得實在受不了,便把東家的青苗賣了。眼見就要收麥,她當家的去江南跑單幫還沒回來,就逃到這裏來躲債。剛才是田主找到了她們,逼著她們回去。我剛剛攔住了。叫他們有話明兒再說,這黑咕隆咚鬼哭狼嚎的,擾了您吶!”幹隆聽了沒言聲,轉腳便出二門。三個臣子在上房聽得清清楚楚,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劉統勛說道:“不妨事,我跟著瞧瞧,你們關照侍衛們一聲。”說罷去了。


    姚家老店東院房舍十分低矮,一小間挨一小間,依次排去有二十多間。每間房點著麻油燈,鬼火一樣閃爍著,有幾間房裏的客人在聚賭,呼吆喝六扯著嗓門叫;還有的在房裏獨酌獨飲,都敞著門。還有幾個胖子剝得赤條條地坐在院中間皂莢樹底下閑磕牙。幹隆定了好一陣子神,才看見東北角房簷底下蹲著兩個人,影影綽綽是女的,便徐步踱了過去,俯下身子問道:“方才是你們哭?”


    “……”


    兩個女的蠕動了一下,卻沒有言聲。幹隆看那年長的,四十歲上下年紀,年小的梳了一很大辮子,不過十七八歲模樣。隻是瞧不清麵目,便又問:“你欠人家多少錢?”


    “十五兩。”那母親抬起頭看了幹隆一眼,嘆了一口氣,沒再吱聲。幹隆還要再問,房裏一個人大聲道:“甭聽她放屁!”隨著話音一個五十多歲的精瘦老頭子出來,指著那年長的女人道:“雍正十年,她借我七兩銀子,加三的利,不高吧?賣了我地裏的青苗又得十五兩,你本該還我連本帶息三十八兩六錢!”他好象撥算盤珠子,說得又脆又響唾沫四濺,“侄媳婦,我也一大家子,人吃牲口嚼的,你就敢私自地賣了青苗,一走了之!三四個長工遍世界找你不見!虧你還是大門頭裏出來的!為啥一敗落下來,就變成個潑婦!”


    蹲在旁邊的那姑娘突然把頭一揚:“十七爺,上頭有天,下頭有地!我爺被抄家那年,你拿去多少銀子?你原來還是我家的佃戶,不是靠這銀子發起來的?”幹隆聽著心裏一沉:原來這母女是個官宦家後裔,被抄家敗落下來的。剛問了一句“你爺爺原來做什麽官——”那婦人便道:“您別問,問著我揪心,說著辱沒人!”又對那個瘦老頭說道:“孩子家口沒遮攔,十七叔您別計較……實話實說,你侄兒拿了銀子進京會試去了……等他回來……”


    “等他回來仍舊是個窮孝廉!”那十七叔冷笑一聲,“別以為王家祖墳地氣都流了你振中家,如今我們振發捐了道台,已經補了缺,比你們當年差不到哪裏去!就王振中那模樣,尖嘴猴腮的,一世也不得發跡!應了四回考了吧?就是個副榜,也叫你十七叔瞧瞧哇?他真的中了,十七爺往後爬著走路,給你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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