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詔日:皇四子弘曆龍日天表資品貴重堪為人君。即由弘曆嗣承帝位,以繼大清丕緒。欽此!雍正元年八月中浣禦書。


    這一來大家才真的是都聽清楚了,齊聲俯身叩頭稱道:“臣等謹遵先帝遺命!”


    “國不可一日無君。”張廷玉聽諸王奉詔,心裏一塊石頭落地,徐徐說道,“先帝禦體尚未入梓奉安,即請寶親王即位,主持一切大政。”說罷和鄂爾泰二人一齊上前,一邊一個攙起哀號慟哭伏地不起的弘曆。幹清宮大殿裏立刻開鍋水般忙碌起來,拆梯子的拆梯子、擺禦座的擺禦座,撣塵拂灰、研墨鋪紙各辦差使。隻一刻時辰便一切停當。此時天已大亮。


    弘曆坐到幹清宮正中的須彌寶座上,心中仍是一片迷亂混沌。虯龍盤螭的龍座又寬又高,明黃軟袱麵冰涼軟滑,足可坐三個人,端坐中間,兩邊的檀木扶手完全可說是虛設。往日在這裏侍候差事,隻是覺得坐在這裏的人尊貴莊嚴,今日自己坐上去才真正體味到“四邊不靠”孤家寡人的滋味。剎那間他有點奇怪,昨天侍候在這案下時,怎麽就沒有這種感受?甚至連徐徐魚貫而入的叔王兄弟、並張廷玉、鄂爾泰這些極熟撚的人,也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怔忡良久,弘曆才突然警覺過來,自己已不是“寶親王”,而是統禦華夏撫有萬方,天地宇宙間的第一人了!他的臉立刻泛上一絲cháo紅。眼神安詳中帶著尊貴,看著幾位大臣在禦座前行禮,半晌才道:“都勞累一夜,乏透了。起來吧!”


    “謝恩……”


    “實在沒想到,父皇把這千斤重擔卸到我的肩上。”弘曆說道:“說起來,皇阿瑪的禦體不安,已經有六個年頭了,忽寒忽熱,似瘧非瘧,不知用了多少法子,總不見好。前日我去圓明園見皇阿瑪,阿瑪還拉著我的手說‘近日不安,身上焦熱難當,這個熱退不下去,恐怕就起不來了。內外事多,朕要病倒了,你和兄弟大臣們要多操持些了’……想不到事隔兩日竟成讖語,今日驟登大寶,思及先帝言語,音容宛在,能不令人神傷?”他心裏突然一陣酸熱,眼淚已是奪眶而出。


    這個開場白是誰也沒想到的,娓娓而言,說的全是雍正的身體,入情入理,動人心肺。但張廷玉、鄂爾泰立刻聽出了話中之話:大行皇帝絕非“暴亡”,而是久病不愈終於天年。因此,杏花春館裏的那一幕必須深深掩住,永不外傳。因見是個空兒,張廷玉正要說話,鄂樂泰在旁說道:“皇上不必難過了。大行皇帝統禦字內十有三年,享年五十八歲已屬中人高壽。先帝繼聖祖謨烈,修明政治,條理萬端,躬勤愛民,夙夜勞旰,實千古罕見之聖君。臣以為當遵祖宗成例賜以佳號,奉安龍穴,這是此時最要之務。”


    “可照祖宗陵葬規製。”弘曆看了一眼鄂爾泰,說道:“現有跟從先帝的人都去守陵。”鄂爾泰雖然沒有明說,但含糊以“祖宗成例”掠過,顯而易見是想遵照太祖努爾哈赤、太宗皇太極的成例,將杏花春館所有知情太監宮女一體殉葬滅口了事。弘曆當然也不願讓雍正暴死真相傳播出去,但覺得鄂爾泰存心未免過於狠毒。於是口氣一轉,將“我”字已改成了“朕”,“孔子說忠說孝,還有禮義廉恥,無非為了天下歸仁。朕以仁恕待人,人必不肯負朕。杏花春館的事如有泄露,自有國法家法,豈能違世祖、聖祖聖諭恢復殉葬,無分良莠一殉了之?”鄂爾泰一開口便碰了這個不軟不硬的釘子,頓時漲紅了臉,忙躬身說道:“奴才心思難逃聖鑒。皇上訓誨的是!”弘曆點頭道:“你也是事出有困。這件事就著落到你身上——朕想,現在有幾件要務立刻要辦:大行皇帝的諡號廟號要定。朕的年號要定,然後召集百官宣布中外,由禮部主持擬定喪儀,這就穩住朝局。還有些常例恩旨,待舉喪之後再議不遲。”


    張廷玉在旁聽著心下暗自惦輟,寶親王不愧是聖祖皇帝親手調教、久歷朝務的皇阿哥。這些事都是自己準備說的,卻都被弘曆說了個滴水不漏。想著,進前一步躬身道:“皇上曲劃周密,極是妥當。定廟號年號用不了多少時辰。奴才這就傳諭,令六部九卿各衙門順天府衙門主官進朝待旨。”


    “這些事統由李衛去辦——高無庸,你去宣李衛進來。”弘曆從容說道,“你留在這裏,把廟號和朕的年號定下來。”說罷轉臉問道:“五叔,十七叔,還有三位弟弟,你們看呢?”允祿忙道:“皇上說的是。臣等沒說的。”


    直到此時,人們才覺得氣氛鬆快了些。張廷玉是此中老手,低頭沉吟一陣,說道:“奴才先略述一下,有缺失之處,再請皇上和諸位王爺、大臣指正補遺。皇上以為如何?”見弘曆點頭,方一字一板說道:“先大行皇帝天表奇偉、大智夙成、宏才肆應、允恭克讓、寬裕有容、天章睿發、燭照如神——據此,奴才以為諡文可定為‘敬天昌運建中表正文武英明信毅睿聖大孝至誠’不知皇上和諸位以為如何?”


    殿上幾個大臣麵麵相覷。雖說這是官樣文章,但沒有真才實學,就是頌聖也難免黃腔走板,鄂爾泰抱定了“說不好不如不說”的宗旨,不在這上頭和張廷玉打擂台。別的人誰肯在這裏賣弄,因而一片隨聲附和,齊聲說道:“甚好。”


    “朕也以為不錯。”弘曆說道,“不過大行皇帝一生恤人憐貧,仁厚禦下,還該加上‘寬仁’二字才足以昭彰聖德。”


    雍正當政十三年,以整頓吏治為宗旨,清肅綱紀、嚴峻刑律,是個少見的抄家皇帝。他生性陰鷙,眥睚必報,挑剔人的毛病無孔不入,常常把官員擠兌得窘態萬狀。連雍正自己也承認自己“嚴剛刻薄”。弘曆瞪著眼說瞎話,硬要加上“寬仁”二字!但此時也隻好交口稱是。張廷玉想想,這是新君特意提出來的,一定要擺在“信毅”之前,便提筆一口氣寫了出來。仰首說道:“這是諡文,諡號請皇上示下。”弘曆想了想,說道:“就是‘憲’皇帝吧。博聞多能行善可以謂之‘憲’,大行皇帝當得這個號。至於廟號,‘宗’字是定了的,‘貽庥奕葉日世’。朕看就是‘世宗’的好。”弘曆款款而言,顧盼之間神采照人。張廷玉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雍正晚年一同在上書房辦事。當時,隻是覺得弘曆溫和儒雅精明聰慧,此時見著真顏色,才知道是個比之雍正更難侍候的主兒。因此忙收斂鋒芒韜光晦跡、謹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箴言。


    “朕其實不難侍候。”弘曆不易覺察地吊了一下嘴角,端起太監捧上的奶子呷了一口,“朕最敬佩的是皇祖父聖祖爺,最禮尊的是皇阿瑪世宗爺。朕之心朕之性與父祖一脈相承,講究敬天法祖、仁愛禦下。仁者天也,天者‘幹’也,朕的帝號可定為‘幹隆’。你們有的是兩朝,有的是三朝老臣了,當以事朕祖、父之心事朕,佐朕治理天下,使朕如聖祖般為一代令主,致大清於極盛之世。但存此念,朕豈能負爾等?朝廷也不吝爵祿之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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