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這一年的六月初,一場突如其來的**帶來的恐慌還沒有完全消失的時候,張士心就像九年前的七月一樣,平靜地走進了考場。那一年考試的時候他口袋裏裝著一隻彈弓,考試結束後他打了幾隻麻雀給母親治病;現在,他口袋裏是一隻小小的塑料杯子,進入考場的時候守候在那裏的人要用這隻小杯子來檢測他們的體溫,發燒的學生會被送往醫院隔離檢查,會被無情地剝奪參加考試的權利。


    進入考場的時候他正在發燒。幾天前開始他就一直在發燒,但是他沒敢說出來,甚至連母親都沒有說。他相信自己僅僅是感冒,他也不能因為這次發燒而失去整整盼望了七八年的這一個機會。


    他很早就來到了設在母校的考點,找到了王淑梅老師,在老師的帶領下提前進入了考場,很順利地完成了頭一天的考試。


    到了第二天,他的燒依然沒有退下去,而且反而加重了,腦袋裏昏沉沉的,目紅耳赤。他有點兒擔心自己成為這座城市裏第一個感染上**的不幸者,那樣的話他進入考場就意味著將對那些同樣懷著希望參加考試的孩子們造成巨大的影響和傷害。如果不是這才開始已經經過了曠日持久的等待,他一定會放棄考試。但他不能,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這一次他一生都不會再有的機會。


    持續的高燒讓他心驚膽戰。經曆了太多的磨難,他很害怕料想不到的事情會突然降臨在他身上。他吃了兩顆退燒藥,休息了一會兒就出門了。到了考點的時候,他伸手摸摸額頭,發現燒已經差不多退了,他坦然地從測體溫的桌子前麵走過,進入了考場。


    答了一會兒,窗外傳來了救護車的呼嘯聲,學生都緊張地抬頭向窗外張望。戴著口罩的監考老師也走到窗邊望望,然後回過頭來大聲地喊道:“你們都瞧些什麽?還不趕緊做題?有發燒的學生被接走了。”


    考試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士心已經答完了一多半的題目。這個時候發燒又開始了,而且來得很凶猛,燒得他迷迷糊糊連眼睛都睜不開。他覺得自己的臉滾燙,嘴唇和雙手都在微微發抖。


    他用力地握著筆在試卷上寫著,不敢抬頭看老師,他很害怕虎視眈眈的監考老師發覺他在發燒,那樣的話他一定會被清出考場坐著呼嘯而來的救護車進入隔離室。


    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聽到監考老師在桌子上“篤篤”地敲,他忽然清醒過來,抱歉地衝老師笑笑,繼續開始做題。


    很快,他的目光重新變得迷離,意識也漸漸地模糊起來。


    “我不會是患上**了吧?”他在心裏對自己說,迷迷糊糊眼睛睜不開了,不知不覺中趴在桌上睡著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監考老師在上麵大聲地喊:“還有十分鍾。請大家認真檢查試卷!然後就準備交卷!”他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發現自己竟然睡著很久了,考試馬上就要結束了,他手裏的試卷還有整整兩頁沒有答!


    “我們大家去青海湖玩,老大你也去吧。”小胖子王有昌笑眯眯地說,“累了整整十二年,總算可以休息一陣子了。”


    “我很快要回北京去,你們好好玩。到了大學可要好好學習,珍惜四年的時間。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一輩子中最後的校園時光,一定別浪費了。將來回過頭來看看,你一定會覺得讀書的日子是最幸福的日子。”士心說。


    “我知道。謝謝你啊,大哥。半年時間裏,你不光是教我們做了很多考試題,還教了我們很多終身受益的東西。大家都很尊敬你,希望你能過得順利平安。你那麽早就回去幹什麽?過些日子還要填誌願呢。是不是有個相好的在北京等你回去啊?”


    士心笑笑,沒有說話。


    考試結束之後,他最惦記的事情就是立刻回到北京去。距離大學開學還有至少兩個多月時間,他可以找一份工作來籌集一下自己的學費。如果可能,他絕對不會動用李然攢下來的錢來上學,他習慣了一切依靠自己來完成。


    “我去工作,籌集學費啊。填誌願的時候你們幫我填,到時候我會告訴你們。”


    士心沒有按照計劃在考試結束之後立刻趕回北京。


    考完之後他一直有些忐忑不安,最後一門考試中他出現了意外,最後關頭緊趕慢趕也沒能把全部的題目做完,他不知道這一個意外是否會最終影響自己的成績。他去探望王淑梅老師,順便跟老師道別。


    王老師顯得比士心自己有信心得多,笑嗬嗬地給士心倒了一杯茶,坐在沙發上跟士心慢慢地說起了許多往事,師生都無限感慨。


    “放心吧,我知道你一定能考上的,而且肯定是重點大學。”王老師說,“當年十二比一的比例你都能考上,現在咱們學校幾乎百分之百的升學率,你還擔心什麽?”


    “您知道,我一定得考上北京的大學才能順利讀完大學……”


    王老師點點頭:“無論怎麽樣,我都相信你能考上北京的重點大學。你也必須考到北京去,才能完成學業。老師相信你一定會是一個優秀的學生,一定可以讓我在將來想起你的時候覺得驕傲和自豪。”


    士心感激地望著老師,老師也正望著他。這麽多年來,支撐和鼓勵他走過許多艱難的不僅僅是自己的那股子倔強勁兒,還有來自老師的鼓勵。在他的心裏,最了解他也最信任他的長輩不是爹娘,而是讓他尊敬的王老師。無論是在求學的那兩年裏還是在之後的漂泊中,他都從來沒有忘記老師曾經教給他的兩句話:多改變自己,少埋怨環境;隻要肯走,腿比路長。他從心底裏感激老師,尊敬老師。在他三十年的人生歲月裏,老師產生的影響是深遠而巨大的。當年在鄉下的民辦老師馬青給了他最初的人生啟蒙,讓他知道一個老師應該得到人們的尊重,他在那個樸實的農民身上看到了老師的高尚;王老師教會了他堅強地麵對生活,在最艱難的日子裏給了他勇氣和關懷,更重要的是給了他理解和信任。那些艱苦的日子裏,再沒有什麽比理解與信任更能夠給他活下去的勇氣。當然,也是同樣身為人師的錢強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但他現在一點也不恨錢強,到現在還活著並且參加了高考,這對他來說已經是無限幸福的事情。希望激蕩在他的胸腔裏,他還沒有學會記恨別人。


    “我相信你能走好未來的路。”告別的時候,老師慈祥地望著士心說。士心深深地給老師鞠了一個躬,淚水涔涔而下。


    士心焦灼地等待著成績公布。為了等待考試結束三周之後公布的成績,他沒有立刻回北京工作,除了幫母親出去掃掃街道之外,他一直在家裏看書。很多年沒有學習,重新回到學校之後他雖然能趕得上同學,但英語成績遠遠不如**年之前了,所以他要在進入大學之前的這段時間裏好好學學英語。進入學校之後,除了學習之外,他依然需要在外麵工作來完成學業和養活父母,這跟九年之前沒有分別;惟一不同的是他現在長大了,成熟了,也具備了在外工作的能力,可以不必用以前那種幾乎玩命的方式來謀得生存。


    “睡吧,這麽晚了,也不爭一時。明兒早起不就知道了成績麽?這麽大晚上地一遍一遍地打電話查詢,那得浪費多少錢哩?”母親在隔壁屋子睡著,聽見士心在客廳不斷撥打電話的聲音,忍不住說了幾句。


    士心沒有作答,站在電話邊上默默地守候著。他已經打了很多次聲訊電話查詢成績了,但是一直查不到他的成績。小胖子王有昌頭一天已經知道了成績,考上了一般本科。這個時候也不停地打電話詢問士心的成績。


    接近半夜的時候,士心有些困頓,想休息了。他有些不甘心,再一次撥通了電話。


    聽到電話裏的聲音,他的嘴唇開始微微發抖,接著整個身子也都抖動起來。他忽然掛掉電話,在客廳裏蹦了起來,像一個孩子一樣歡呼了一聲。他聽見電話裏報出了自己的成績:語文17分,英語99分……


    他喊了兩聲,立刻平靜下來,怔怔地站在客廳裏,淚水順著臉龐自由地落下,掉在胸前的衣服上。他忽地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嗚嗚地痛哭起來。


    母親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以為兒子沒考上大學,慌慌張張地跑出來,站在士心身邊沒敢說話。看了半天,母親才小心地說:“士心,沒考上就沒考上,娘不說你。你好好兒睡覺,不上學就不上學,咱現在的日子不也慢慢好起來了麽?”


    士心猛地撲過去,撲通一聲跪在母親跟前,抱著母親的雙腿大聲地哭了出來。母親驚愕地望著兒子,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做什麽。


    士心緊緊地抱著母親的雙腿跪在地上痛痛快快地哭著。這麽多年了,這是他惟一一次無拘無束地讓自己縱情流淚。


    “我考上了。娘,我考上了!”他大聲地喊,驚得慌慌張張的母親不知道說什麽好。


    “娘啊,我考上了啊!我盼望了七年。整整七年啊,娘!我考上了重點大學!”士心把頭深深埋進母親懷裏,痛痛快快地哭了出來。母親也哭了,緊緊地抱住了懷裏的兒子,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她在這一刻也似乎明白了,這麽多年來她一直對兒子的失學耿耿於懷可能是一個錯誤。眼前的兒子淚流滿麵,隨著眼淚迸發出來的激動告訴母親,一直以來兒子沒有說謊,也許當年離開學校真的不像老師說的那樣。但是母親什麽也沒有問,因為如果現在她能得到答案的話,她早就應該得到了。


    父親從隔壁走進來,默默地把兒子從地上扶起來,拍著兒子的肩膀,說:“考上了好,考上了就好。爹為你高興,爹知道我娃一定能行的。我的娃從來都沒有讓爹失望過。趕緊去睡覺,別凍著了。”


    這是士心一輩子的記憶中父親惟一一次說出來的聽起來溫暖的話。父親所有的愛都在他的沉默中,都在他的目光中。隻有這一次,父親竟然說了出來。士心轉過頭,緊緊抱住了父親。


    父親輕輕拍著兒子的腦袋,用粗糙的大手撫幹了兒子臉上的淚水。


    “不哭。我娃一直都沒哭過,現在也不哭。”父親說。


    王淑梅老師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的學生。眼前的張士心已經不是**年前那個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了,黝黑的麵膛帶著些風塵顏色,下巴上隱約可以看出濃密的胡子茬,儼然是一個三十歲的成年人了,隻有眉宇間的倔強依舊。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成,老師從來都沒有這麽相信過一個人。天道酬勤,這不是一句空話。經曆過那麽多事情,才會知道珍惜。在這個懂得珍惜的過程中學到和感悟到的東西是你一輩子的財富。就像老師多少年來相信你一樣,我也希望你能相信老師一次:我知道你一定會是一個很有成就的人。”


    士心想說什麽,但沒有開口。這個時候“謝謝”這兩個簡單的字卻很難說出來了,因為它已經被深深地埋在心底裏,埋在無盡的感激中。


    “老師要退休了,這輩子很驕傲的就是曾經有過一個……曾經有過那麽幾個讓我想起來就覺得溫暖的學生。”王老師說著,看了看士心。


    “王老師,您這麽早就退休了麽?”


    “哦,退……退了。該休息啦!”王老師說著站起來,扶著沙發的邊沿走到電視櫃旁邊,拿起暖壺給士心的杯子裏添了點開水。


    “老師有件事拜托你,去了北京之後找時間幫老師問問大醫院的大夫,帕金森病到底是怎麽回事。”


    重新回到北京,士心心裏感慨萬千。多年前黯然離開學校的時候,他生死未卜,根本沒有想到這麽多年之後依然可以站在北京的土地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和車流。


    他背著一個簡單的小包,裏麵裝著政法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和自己借來的一筆學費,汗淋淋地走出了火車站,遠遠就看見李然穿著潔白的裙子,像花朵一樣飄到了他跟前,靜靜地立在他麵前望著他,傻傻地笑著。


    士心走過去,伸手想拍拍李然的腦袋,李然低頭躲過了。


    “想我沒?”她問。


    士心望著李然白皙的臉,沒有說話,隻是點點頭。李然就輕輕靠過來,把頭埋在他懷裏,雙臂緊緊抱住了士心。


    張士心怔怔地站在車站的人群裏,身上暖烘烘的,心裏也暖烘烘的。沒有什麽比一份遙遠的牽掛更讓人覺得感動。他輕輕地拍著李然的腦袋,感覺到李然的淚水撲撲地落在他胸前的衣服上。


    “我想你。天天都想你。”李然說。


    士心點點頭,想把李然從懷裏拉開,李然反而抱得更緊了:“你不在的這些日子,家裏冷冰冰的,我睡覺都覺得害怕。你讓我徹徹底底地知道了什麽是孤獨,什麽是思念,也真真切切地體會了孤獨和思念,你要記著還給我。”


    士心笑笑,把李然的身子從懷裏搬一搬,李然仰起頭看著他,發現他也正在看自己,忽然羞澀地笑了:“傻嗬嗬地看我幹啥?沒見過美女麽?”


    “見過不少呢,可從沒見過你這麽醜的。瞧啊,哭得滿臉都是鼻涕眼淚,美女是這個樣子的麽?”


    “眼淚鼻涕怕什麽?”李然說著,把臉埋在士心的懷裏,在他的衣服上使勁蹭了半天,仰起頭來望著士心,笑嗬嗬地說:“都抹到你身上去了,我覺得舒服了。回家吧,回咱家去!”


    說完話,李然拉起士心的手就往公交車站走。


    “回家。回咱家去。”士心隨著李然走在路上,想著李然的話,心裏湧起一陣說不上來的味道。那是感動,但分明有一絲很複雜的情感夾雜其中。看著李然,他很容易就想起了秦春雨。


    士心心裏一陣惆悵。他創造了一種生活,也用自己的行動詮釋了人生。對他來說,也許再沒有什麽困難可以阻擋腳步;但有很多事情卻不是有勇氣就可以解決的。他不知道春雨在什麽地方,他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與春雨重逢。


    士心沒敢耽誤,安頓好之後立刻趕到自己曾經住院的醫院,找到認識的醫生詢問了關於帕金森病的情況。雖然王老師沒有很明白地講,但士心看得出來老師眉宇間的一絲憂慮,行動也有些遲緩,他知道,他最敬重的王老師一定身體不適,而且很可能就是患上了這種叫做帕金森的疾病。


    聽了醫生的話,士心心裏涼了半截。如果醫生所說沒有誇張的成分,而王老師又確實得了帕金森病,那就意味著敬愛的王淑梅老師將會在輪椅上度過未來的人生歲月。帕金森病是一種沒有辦法徹底治愈的疾病。


    士心詳細地詢問了醫生,又到網吧上網查閱了大量關於帕金森病的資料,一邊查詢一邊記錄下來帶回家裏整理。


    李然靜靜地躺在床上,笑眯眯地望著坐在桌邊寫信的士心,調皮地眨著眼睛,不時做一個鬼臉。小貓十五塊臥在李然腳邊,發出呼嚕嚕的鼾聲。


    “快睡吧,看著我幹啥?”士心對李然說,走過去掖了掖她的被子,“從我進門你就一直盯著我看,還沒看夠麽?”


    “沒。”李然忽然翻了個身,趴在被窩裏,歪著腦袋看著士心,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喜歡看你這個醜八怪,怎麽看也看不煩,看一輩子也不會煩。”


    士心笑笑,拍拍李然的被,說:“夜深了,快睡吧。我要給老師寫信。”


    “那你寫完了還會和我睡在一起麽?”


    “傻瓜孩子,你都這麽大了,還和我睡一起啊?羞不羞?”


    “我羞什麽?我修的大路你走著呢,我修的房子你住著呢,我修的廁所你用著呢,你還叫我修什麽啊?”李然嘿嘿地笑著,“我偏偏就要看著你寫完信,然後鑽到你被窩裏睡覺。你寫你的,我看我的。”


    “你這麽直勾勾地看著我,也不管我受得了受不了,全然不顧我的感受,這是很不對的。”


    “偏要這麽看著。我喜歡。”李然說完把身子翻過來,躺在被窩裏,拉了拉被子,說:“快點寫,寫完了就滾進被窩來。”


    士心沒再說話,走到桌邊就著燈光給老師寫信。這一封信寫得很長,除了把他搜集到的關於帕金森病資料寫清楚,士心也把自己多年來埋在心裏的話都說了出來,表達了對老師最真誠的感謝,也把自己最美好的祝願送給了老師,希望老師能夠健康平安。他寫了一個晚上,天色微明的時候才把給老師的信寫好,把一個大信封裝得滿滿當當。這時候李然已經耐不住困頓進入了夢鄉,鼻子裏發出輕微的聲響。


    士心伸伸懶腰,洗了一把臉,拿著信封就出門去了。他要在最短的時間裏把信送到老師手裏。他不知道這些資料對老師的病是否有所幫助,他目前能做的隻有這些。


    距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他希望在這段時間裏能有點收入,所以他需要盡可能地找到一份這段時間可以操作的工作。雖然生活與以前相比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但是對於現在的他來說,麵臨的處境卻與九年前沒有什麽分別,依舊需要自己努力掙錢來完成學業。與九年前相比所不同的是,他現在不需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操心家裏的生計上,同時,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時間來完成來之不易的學業。


    未來的四年可能是格外緊張的。除了要跟上同學的腳步努力學習和維持自己的生活之外,他還有一件必須做好的事情,那就是把給春雨的錢攢夠。就算一輩子都還不了這份沉沉的情意,至少他也要把錢還給春雨,他需要知道春雨究竟去了哪裏,生活得是否幸福。


    雖然重新走進了校園,但他的生活注定依舊不會豐富多彩。在政法大學偌大的校園裏,大概再也找不到年齡比他更大的學生,這裏的生活對於今天的士心來說,是上天格外恩賜他的,他的人生將因為再度走進大學校園而少了很多遺憾。


    “你一定要努力,你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對自己說,拿著信在清晨的街道上慢慢跑了起來。


    寒假到來的時候,士心帶著燦爛的笑容和李然一起回到了自己家裏,他的口袋裏裝滿了錢,四個月的學習生活的間隙裏,他帶著同學完成了一個英文網站漢化的工作,同時給一家門戶網站撰寫專欄文章,除了給家裏的每個月五百錢之外,他攢了足足一萬塊錢。除了應付自己的生活,他幾乎沒有花什麽錢,平常身體不適就到學校醫院去開藥,連藥費都省了。


    他從一萬塊錢中間取出一小部分給小丫頭李然買了一件呢子大衣,給母親買了些蜜棗和北京的特產,給父親買了兩條中南海香煙,也給妹妹們每人買了一份禮物。他本想把剩下的錢攢起來留著還給春雨,但他知道家裏的房子還沒有買下來,很多地方需要花錢,所以他把這筆錢交給了母親。隻要他健康地生活著,他就一定可以把春雨的錢攢夠。對他來說,還債和照顧家人同樣重要。


    母親笑眯眯地接過了錢放進櫃子裏,坐回沙發上,端著茶杯喝了一口濃茶,說:“兒子就是有本事,一個月給我五百塊,還能攢下這麽多錢。等過了明年,咱家裏的房子就徹底買下來啦!日子越來越好了,娘心裏歡喜得很。”


    士心笑笑,沒有說話,心裏蕩漾著濃重的幸福。


    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日子可以體會這樣的幸福,但在他還活著每一天裏,他都會為了這份幸福而努力。人活在世上,其實都是在守望一份幸福,雖然每個人經曆的日子不同,但對幸福的執著卻是亙古不變的。


    “想一想啊,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母親努力地想了想,掰著手指算一算,說,“都七年多了啊!那時候你剛剛從學校退學回來,娘的心一下子就塌了,那一年的年都沒有過好。人這一輩子啊,就是有那麽些個事情總是料想不到。今年啊,咱可以踏踏實實過年啦!”母親說完,把坐在身邊的士心拉過去,捉住士心的手,輕輕地拍著。


    “娘給你做好吃的,讓你過一個幸福的年。”


    “娘,我這一輩子都很幸福。天天都幸福著。”士心說,險些落下淚來。李然坐在一邊望著士心,也險些落下淚來。她一直都不理解士心為什麽對家人隱瞞自己的病情和在外經曆的種種艱辛,但在這個時候她似乎明白了。士心隱瞞著自己的一切,就是為了讓家裏人幸福地生活,讓他自己因為守望著這份幸福而有勇氣堅定地走好每一步。


    幾天之後,劈劈啪啪的鞭炮炸響,省城氤氳在幸福的氣息裏,士心一家人也沐浴著幸福坐在屋子裏看電視吃年夜飯。這是十年裏最幸福的一個年,也是士心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個年。過了這一年,最小的妹妹就可以畢業工作了,父母多了一份依靠,他也已經重新走進了校園,度過了一個學期的時光,就算他的病永遠都不可能痊愈,他也很安心了。人的一生不可能事事如願,但他的人生已經因為心裏的深沉的愛而變得完美和沒有遺憾了。


    熱鬧了一陣子,母親和妹妹都睡下了。李然坐在一邊和士心一起陪著士心的父親。父親喝了幾杯酒,溝壑縱橫的臉蛋變得紅撲撲的,靜靜地抽著煙。


    “娃,往後家裏不缺錢了。你好好操心自己,爹啥也沒能給你,可爹希望你活得好,一直好好兒陪著爹和娘。”


    士心點點頭,走到父親身後,輕輕捏著父親的單薄的肩膀:“爹,別說什麽都沒給我啊,你教會了我很多東西,我一輩子都用得著。在我心裏,爹是最了不起的。”


    父親嘿嘿地笑著,愜意地享受著兒子的拿捏帶來的舒服,吐出一個均勻的煙圈。


    過了一會兒,父親站起身來,說:“你們歇了吧,我去掃街。”


    士心堅持要跟父親一起出去,父親便允了。李然調皮地說自己睡不著,也跟著一起去了。


    門外鞭炮聲漸漸消失,沉寂的夜空下起了大雪,縹縹緲緲的大雪覆蓋了高原小城,辛勞一秋的人們漸漸進入了夢鄉,大地一片寧靜。士心和父親一起揮動著大笤帚在雪幕裏清掃積雪。


    “叔叔,您掃過了之後地上馬上又下滿了雪,還不如不掃呢!”李然一邊笨拙地掃雪,一邊氣喘籲籲地說。


    “不一樣啊,娃娃!很多事情做過了便是做過了,沒做過便是沒做過。”


    李然沒聽明白,怔怔地望著士心的父親。士心看看李然,嘿嘿地笑了:“我爹一向高深莫測,你聽不明白的。”


    “那你聽明白了麽?”李然問。


    “都說了我爹高深莫測了,我怎麽能聽明白?”


    “大約是喝酒喝多了,我自己說的話自己都沒聽明白呢。”父親一邊掃一邊說。


    李然看看士心,又看看士心的父親,忽然哈哈地笑起來,士心也笑起來。父親停住了笤帚,籲出一口氣,在雪幕裏拉出一道乳白色的柱子。


    “趕緊掃吧!一大早人們穿著新衣裳出門,萬一滑倒了可怎麽辦?”父親大約是受到了李然和士心的笑聲的感染,也忍不住笑了,說:“真的是喝酒喝多了,亂了方寸了,莫名其妙地就想笑出聲來。”尾聲


    青藏高原的夏天陽光明媚,潔淨的天空裏百靈鳥引吭高歌,雲朵停住腳步傾聽著鳥兒的歌唱。藍天白雲下麥浪滾滾,百花怒放,生命在這裏茁壯成長。


    小鄉村裏人聲鼎沸,就像過節一樣熱鬧。娃娃們跟前跑後地追隨著這一群從城裏來的人,嘻嘻哈哈地笑著看熱鬧。春雨小學建成典禮在劈劈啪啪的鞭炮聲中開始,村長胸前掛著一朵大紅花,笑眯眯地跑上主席台,給士心和李然、桑德偉、金花戴上了大紅花,也給站在金花身邊的半大小子乒乓戴上了一朵大紅花,美得乒乓笑彎了眉毛,傻嗬嗬地看著那些鄉村娃娃,無限驕傲和榮耀。


    村長布滿皺紋的臉蛋上笑容怒放,緊緊握著士心的手,大聲地說:“當年天天尿炕的張家娃啊,鄉親們謝謝你啊!”他又走到人群裏,握住士心父親的手,粗聲大氣地說:“張兄弟,感謝你啊!你有一個好兒子,家鄉人和老哥哥我都感謝你!”


    父親什麽也沒有說,憨憨地笑著。士心也笑著,他生命裏最幸福的一刻就是現在,他用自己留給春雨的那筆錢和桑德偉捐出來的十三萬元重建了一直牽掛著的鄉村小學。


    母親站在一邊有點兒不情願地盯著兒子,她不理解這個兒子到底是怎麽想的,那麽多錢一下子就捐給了家鄉的小學校,她多多少少有點兒埋怨。但她也很開心,因為兒子真的很能幹,日子一天天好起來了。隻要生活不再那樣清苦,她寧可口袋裏一分錢也沒有;她需要的不是錢,而是一份安寧幸福的日子。


    考試結束後的那幾天,兒子一直焦急地等待著結果,母親到了那個時候都不敢相信時隔九年之後兒子還能考上重點大學。但就在聲訊電話報出了成績的那一個瞬間,兒子丟下電話很大聲地哭了出來。他肆無忌憚地放聲大哭,聲音穿過陽台在夜空裏飄蕩。母親當時就明白了兒子,雖然這份明白遲遲到來,但終歸到來了,像一陣風一樣輕輕地吹走了兒子和母親心裏多年的芥蒂。多少歲月滄桑,始終隔不斷骨肉相連的親情,隔不斷心意相通,隔不斷愛與關懷。


    距離那個失聲痛哭的日子過去已經兩年了,這個暑假過去之後,士心將成為政法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他已經基本上修完了學業,現在,除了他還在繼續修讀的第二學位之外,他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一份自己相當喜歡的工作上麵:給一家大型網絡公司和一家雜誌社寫專欄。這兩份工作的收入完全可以應付他的生活和學習,每個月還可以給家裏五百塊錢。最小的妹妹萍萍也大學畢業,在青藏鐵路公司有著一份非常不錯的工作。


    士心從主席台上走下來,翹首遠望。李然分開喧鬧的人群,走到士心跟前,小聲問他:“士心,春雨姐姐怎麽還不來啊?”


    士心沒有答話,依然向遠處望著。


    兩年多以前他成了政法大學曆史上年齡最大的一名學生,學校的報紙將這個消息發布到網上。半年之後他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那是春雨打來的。她說自己找不到士心,漫無目的地在網絡上輸入士心的名字搜尋,居然知道了士心的下落。原來他不僅還活著,而且已經重新走進了大學。


    士心要馬上去看望春雨,她沒有同意;他要把那筆錢寄給春雨,春雨也沒有要。


    “把它用到你認為應該用的地方吧。”她說,“知道你還活著就足夠了。”然後她就哭了。


    士心決定把這筆錢捐給士心小學,春雨同意了,並且答應到時候一定來參加小學建成典禮。現在典禮已經開始了,鮮紅的綢布遮蓋著新掛上的“春雨小學”的牌匾,單等著春雨出現,親自揭開那片紅綢布,但是春雨還是沒有出現。


    村長端著酒杯走過來,笑眯眯地說:“別嫌咱鄉下人的酒不好,喝一杯吧!”士心還沒有做出反應,他的父親把酒杯接了過去。


    “我幫兒子喝。他身體有病,很重的病。”父親說著,看了兒子一眼,仰起脖子把酒喝了。


    士心看看父親,父親也望著兒子。


    “我啥都知道!你那個老師後來打電話給你三姨,都告訴我們了,就瞞著你媽一個人……”父親說著話,眼睛裏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用袖子抹抹眼淚,說:“這酒真嗆人!”


    士心理解父親的淚水。他笑了笑,看著父親點點頭。父親也咧開嘴笑了,笑得憨厚而且單純。


    參加典禮看熱鬧的鄉親們有很多人耐不住烈日,紛紛離開了。他們不知道好人張士心還在等待什麽,他們隻想士心趕緊揭開蓋在牌匾上的紅綢子,然後村長向空中拋灑糖果,他們搶些糖果兒就回家忙碌去。但是張士心一直在眼巴巴地向村口張望,他們等不及了,紛紛走了。


    “爹啊,我們還等麽?”乒乓走過來,小臉蛋曬得紅紅的,拽著幹爹的衣襟問。


    “等。”士心說著把乒乓抱在了懷裏,“一定等。”


    他的電話響了,士心趕緊接通了電話,那頭傳過來的卻是光頭馬一的聲音:“士心,真對不住你。是我當初賣掉了你的劇本,拿著你的錢走了。我不是人……”


    士心愣了一愣,很快就恢複了原來的神色,和馬一說了幾句話就掛斷了電話。


    “不是春雨姐姐麽?”李然問。


    “不是。是一個很久以前的朋友,打電話問候我。”士心說完,緊緊攥住了電話,目光遠遠地伸開,眺望著蒼茫的高原大地。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在他的心底裏激蕩,他不知道應該因為有朋友而感到快樂還是難過。


    李然愣愣地望著士心,似乎欲在他迷離的目光中尋找他內心的蛛絲馬跡。士心歎了一口氣,說:“繼續吧,典禮繼續。”


    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傳來一條短信:“士心:原諒我不能去參加典禮了。我想了很多,終於還是選擇了不去見你。就讓所有的一切都在美好的回憶中慢慢變老吧。我知道,以你的善良,根本沒有辦法在我和李然之間做出一個選擇,所以,就讓我幫你做最後一個決定。期盼你未來的日子幸福安康,我用畢生為你祈禱!珍重道安!”


    士心趕緊撥打春雨的電話,但是電話已經關機了。他怔怔地望著村口,目光遠遠地散開,手裏的電話掉在地上,濺起一片灰蒙蒙的塵土。


    陽光照射在士心脖子上的春雨當初送給他的十字架上,發出銀閃閃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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