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這天上午,士心安排好了家裏的事情,準備出門去車站的時候,姥姥忽然來了。老太太走了一段路,顯然很累了,手裏拎著一個塑料袋子,氣喘籲籲地進了門,笑眯眯地望著自己的外孫。


    “快有三年了吧?你都沒進過我家的門。這回來了也不去看看我。得,還得我老太太大老遠地來送你。”


    士心心裏忽然覺得很歉然。是的,已經三年多了,從第一次離開家到北京上學至今,他一次也沒有去過姥姥家裏。姥姥家住的並不是很遠,母親常常去陪伴姥姥,但士心一次也不願意去。因為他回家的時候本就不多,三年之中一共回過三次家。失學之後的那一段時間母親跟他關係糟糕到了極點,那多少也和姥姥有點兒關聯:當初錢強打電話給士心的三姨,歪曲了他離開學校的事情之後,姥姥認定自己的外孫在北京沒有好好念書,於是一遍一遍在自己的大女兒麵前數落外孫,時間久了,就加劇了母親對士心失學的埋怨和不滿。士心知道這些,所以他心裏一直對姥姥有一點怨恨,這次來了也沒有去看望姥姥。


    他趕緊讓姥姥坐下來,給姥姥倒了一杯茶。姥姥氣定神閑地坐好,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笑眯眯地看著士心,把手裏的塑料袋子遞給他。


    “姥姥,不會是粽子吧?”士心笑著問。


    姥姥狡猾地笑了,點點頭。不知道是肯定的回答還是否定的意思。


    在他很小的時候姥姥一家在省城,並不和他們在一起生活,所以姥姥對他而言更多的是一個概念,幾乎沒見過幾次。到了十歲的時候士心跟著母親回到城裏才真正看見姥姥。她是一個很幹練的城裏婦女。


    頭一回帶他上街的時候姥姥給他買了一串兒冰糖葫蘆。那是士心從未見過的新鮮東西,一直拿在手裏舍不得咬一口,但是卻不小心掉在地上沾了很多土。母親打了他一巴掌,擦幹淨糖葫蘆上麵的土叫他吃下去。姥姥卻一把奪過糖葫蘆丟進了垃圾箱,也沒有再給士心買第二根。他當時很想把那根從來都沒有吃過的糖葫蘆拿回來,但姥姥很堅決地拽著他的手走了。那個時候他就知道,姥姥是一個權威,絕對不容違拗。


    在士心的印象裏,自己永遠都不可能接近姥姥,姥姥也永遠都不可能走進他的生活。所以盡管離得不遠,他卻很少去姥姥家裏,始終和姥姥保持著一種距離。他不知道是不是這種感覺最終造成了和姥姥之間多年的裂隙,但他固執地覺得姥姥跟他一點兒也不親。


    有一次姥姥讓他去買一斤一毛多錢的醋,回到家裏之後姥姥看看那瓶醋,斷定那是七分錢一斤的醋。士心沒有解釋,因為姥姥不容他解釋就拿著那瓶醋去小店對質了。那一次他背上永遠的黑鍋,因為小店的人說他買的就是七分錢一斤的醋。姥姥在他身上摸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那幾分錢。士心很委屈,想哭給他們看,但他沒有哭。那個時候他覺得城裏人都不可靠,也對姥姥產生了極大的不滿。她寧可相信一個毫不相幹的外人,也沒有相信自己的外孫。


    有一年端午節前後,學校組織去春遊,但士心並沒有什麽好興致。因為在那個年齡,春遊更多的是為了能夠帶上很多好吃的東西出去享受,或者說是向同學炫耀。但他什麽東西都不能有,隻能兩手空空地去,說不定還要遭到同學的取笑,所以最好的辦法還是不去參加春遊。他一直都沒有跟母親說這件事情,春遊的頭一天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放學回家,幫母親做了一些家務,然後自己悶在屋裏看連環畫。那個時候姥姥來了,手裏拿著一隻飯盒。


    姥姥從鄰居的孩子那裏知道士心要去春遊,特地來給他送吃的東西。他一點感激的意思也沒有。姥姥送來的飯盒裏麵是兩個粽子。他不喜歡吃糯米,姥姥帶來的粽子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他說不想去春遊,姥姥的權威馬上顯現出來,給了士心兩毛錢,把那個飯盒放在外孫麵前,說:“去!”士心就不敢吱聲了。


    士心沒有吃到那兩枚粽子——兩個身體強壯的男孩子從他的飯盒裏搶走了粽子,還用一個蔑視的眼神否定了他的人格。那個時候他心裏真的痛恨姥姥,她一定知道外孫不喜歡吃粽子,偏偏買了粽子;如果不是可惡的粽子,他就不用來春遊,也就不會受到欺負。


    生活就是這樣,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一定要等到過去之後很久才能明白,而且等到明白的時候往往都很後悔。


    現在,士心就很後悔。也就是在即將離開,而且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這個惟一健在的老一輩親人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做錯了。那個時候自己太孩子氣了!


    “對不起,姥姥……”


    他還要說什麽的時候,姥姥笑眯眯地打斷了他:“其實啊,這些年我也不對啊!老了老了,我也就想明白了。那個時候啊,我總是覺得你爸爸沒本事,你們幾個也不聽話。你考上大學的時候……”姥姥似乎覺得這個時候說起大學不太合時宜,但她稍微停頓了一下,就繼續說:“那時候我不想讓你去北京上學——花銷大啊!可你還是去了,後來回來了,我怎麽想都覺得你不對啊!不管怎麽樣,大學裏的老師總不會說謊吧?你丟掉了學業,一準兒是自己不爭氣。”


    士心笑笑,沒有解釋。眼前的老太太顯得很可親。在他的印象裏,姥姥是一個不簡單的人。姥姥獨自帶大了家裏五個孩子,供出了兩個大學生,這一點上他一直都覺得姥姥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但這並不能改變他對姥姥的那種排斥,就連她那張隨著歲月不斷增加著皺紋的臉龐,也覺得比別人的姥姥多了幾分不順眼的地方。


    現在眼前的這個老太太身體明顯大不如昔了,說話都停停頓頓,說幾句總要停下來歇一歇。但他忽然覺得了眼前的姥姥是一個慈祥的老人。


    姥姥笑嗬嗬地說:“我知道,我要是不來,你這個娃娃一定不會去我家裏看我的。我想看看你,所以我就來了。”士心聽見了,心裏不能平靜。


    姥姥走的時候他專門送她回家,然後才去火車站。一路上老太太絮絮叨叨不停地跟外孫說話,似乎要把這些年裏麵欠下來的話都說完。姥姥明顯地老了,走路一步三歇,肩膀略微歪斜,總不住地噓氣。送到了家裏,她還接著跟士心說話,說起了很多士心已經忘記的事情,就連小時候剛來城裏之後買糖葫蘆的事情都很清楚地記得,也記得那次冤枉他克扣買醋錢的事兒。


    士心眼睛澀澀的,不知道說什麽。停了停之後他慢慢地說:“姥姥,我已經忘記了那些事情。”其實,他清楚地記得那些事情,現在僅僅是不願意想起而已。他出門的時候姥姥忽然落淚了,喏喏地說:“往後回來一定來看看姥姥,我惦記你啊!”


    士心的印象裏很少見到姥姥哭。他忍不住就要落淚了,趕緊出了門。外麵,青藏冬日的風剛烈地吹著,灰土撲麵而來。他的眼睛澀澀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變得這麽脆弱,也許是因為長大了,也許是因為現在的自己特別容易動情,也許僅僅因為這些日子過去之後他永遠都見不到這些親愛的人了。


    火車到了陝西境內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很多人睡著了,腦袋隨著列車的節奏一搖一晃,就像正在做法的道士。士心拿出姥姥送來的粽子,已經變得冰涼了,吃下去肚子一定會不舒服。他把粽子剝開放進飯盒裏,接了一點熱水泡熱了,很用心地吃著。原來粽子的味道其實並不是很壞,香香甜甜的。


    很多事情都會變,人的感情也會變。隻不過,感情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純粹和淳厚,會讓人因為有了這種真摯的感情而覺得溫暖。


    臨回去之前他往秦春雨的宿舍打了個電話,他想再回到北京的時候順便和秦春雨、李然一同坐坐,等到他忙起來的時候就不知道還有沒有時間和心情約她們出來坐一坐,一起說說話了。秦春雨非要纏著來接他,士心隻好允了,果然,到了北京之後他一下火車就看見了遠遠跑過來的秦春雨。


    “破三環路堵得跟灌腸似的,仨鍾頭才到。還好,總算趕上了,要是錯過了,還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再看見您老人家呢。”秦春雨氣喘籲籲地說,脖子上圍著一條深紅色的圍巾,臉蛋因為剛剛跑步而變得紅撲撲的,像一枚果子,嵌著兩個很好看的小酒窩。她真的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


    “跑什麽啊?還怕我找不到啊?”


    “不是怕你找不到我,是怕過了今天我又找不到你了。你答應過我什麽?上個月發了工資就去治病的。現在呢?一準兒不成了吧?不成了你就得躲起來一準兒不見我,沒說錯吧?”秦春雨的嘴巴就像上了發條一樣劈劈啪啪,“今天休息,明兒咱就瞧病去。給,拿著它,隨叫隨到!”她遞給士心一個黑乎乎的小方塊兒,士心接過去看了看,就還給了她。


    “給我買bp機幹什麽啊?我哪兒用得著這東西?”


    “你當然用不著啊!可我用得著。起碼,我能隨時找到你!你不用覺得過意不去——第一,那次你為了救我被人搶去了不少錢,我還沒有還給你;第二,這bp機也不白送給你,將來等你有錢了,給咱買一個大哥大,也叫我神氣一下;第三,最重要的是,本小姐連續幹了五個月的兼職,這回一次把所有的工資都領了,買這東西嘛,嗬嗬,小菜一碟兒。”


    她怕士心堅持不肯要,把bp機塞進了他口袋,說了句“別丟了!”就拎起士心隨身帶著的小包,噔噔噔地走了。士心搖搖頭,跟在後麵追了上去。


    公交車上沒有座兒,士心扶著扶手站著,秦春雨把包挎在自己肩膀上,笑嗬嗬地湊了上來:“我抓住你,你可別摔倒了。”說完就摟住了士心的腰。士心心裏一慌,臉騰地紅了,一動也不敢動。秦春雨抬頭看著他通紅的臉,調皮地笑了。士心看看她,也笑了。


    “傻樣兒!”秦春雨笑笑,然後把身子緊緊靠在士心身上。


    這一趟回家前前後後就是半個多月。當張士心心急火燎地趕到他發傳單的那個單位時,公司裏沒有幾個人了,隻剩下那個曾經給他預支工資的主管和一個前台秘書。


    “冬天到了,生意不好做,暫時散夥兒了。幹點兒別的吧,回頭開張了我再叫你來。”主管落寞地抽著煙,對士心說。


    士心心裏涼了半截兒。這個小公司的關門意味著他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收入來源,他必須馬上開始另外尋找一份合適的工作。正是冬天,他又沒有大學學曆,身體羸弱,他不知道找到下一份工作要等到什麽時候。但他馬上想到了自己預支的工資,他現在是沒有辦法還給公司了。


    “那……我拿了工資,還沒把活兒幹完呢!我……我現在沒錢,回頭等我有了,一定還給你們。”


    主管苦笑了一聲,把煙頭丟到地上,用力地踩滅。說:“也不差你那幾個錢。你幹了那麽久,沒出過半點兒差錯,就算是你的獎金吧。祝你好運!小夥子。”說著話,他伸出了手。


    士心握了握主管的手,就告別了。他也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來,現在,他必須冒著嚴寒在外頭開始尋找下一份工作了。


    回到北京之後他又變得分文不名。而且這一次,這種狀況要持續很長時間。雖然那些家教都還願意讓他繼續去教,但是上個月的工資預支出來之後,必須用這個月的勞動來償還,這就意味著他這個月的收入將變得很少,除了貼補自己和桑德偉、金花的生活之外,基本上沒有剩餘,甚至還有可能不夠。這讓他變得有點焦躁,給學生上完課出來之後他買了一包煙,蹲在車站上一連抽了好幾根,喉嚨裏火辣辣地燒。他把剩下的半包煙捏成一團,想扔進垃圾箱,但想了一下,又沒舍得,把煙盒抹平了裝進口袋裏,快步登上了一輛開過來的公交車。


    金花連續出去找了好幾天的工作都沒有什麽結果,這一天,士心一進門金花就樂嗬嗬地湊上來,說她找到工作了。


    桑德偉在一旁打趣,他似乎很樂意跟小丫頭金花唱反調,並且樂此不疲:“不長眼睛的北京人,居然請這樣的懶丫頭去當保姆。”


    金花眨巴著眼睛看看桑德偉,調皮地笑了。“你不懶,三十天都看不見你洗澡。都大中午了還賴在床上不起來。”她說。


    桑德偉一時說不出話來,因為他真的很長時間都沒有洗澡了,也的確經常睡到大中午,金花做好了飯叫他起來吃他都不肯起床。但他嘴巴上怎麽也不肯承認,就無賴地說:“誰說我不洗澡啊?你沒看見過,夏天一下雨我就端著盆子和肥皂往院子外麵跑。”


    金花迷惑地看看他,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桑德偉得意極了,搖頭晃腦地說:“不明白吧?就知道你豬頭豬腦。告訴你吧,北京缺水得很,下雨的時候我出去洗個免費澡。”


    “死豬!說的笑話一點也不好笑。”金花說完,忽然抿嘴一笑,接著說:“等我出去上班了,瞧誰給你做飯。你睡到中午起來,就吃十五塊的剩飯吧。”


    “那也不錯。你瞧十五塊現在長得多漂亮啊,毛色發亮,肥嘟嘟的,誰家有這麽可愛的小貓啊?”桑德偉把小貓十五塊抱在懷裏,說:“就是掉毛掉得厲害,瞧我這衣裳上麵全是它的毛。”


    金花找到了工作,讓士心覺得很高興。不僅僅因為這樣一來小丫頭有個事情做,心裏踏實了,更重要的是,金花能有一點收入,他的支出就能少一點。盡管他的錢一直都很緊缺,但他不是一個在金錢上斤斤計較的人。然而他必須盡可能地節約每一分錢,留給家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現在他的處境要比上學的時候好了許多,起碼一個月能有一千多塊甚至兩千塊的收入,隻不過他能獲得收入的日子太有限了,所以他還不能由著性子對身上的錢進行隨意支出。


    晚上士心很耐心地跟金花解釋北京人的一些習慣和特點,一再叮囑她去做保姆的時候要盡可能注意一些細節上的問題。金花坐在士心身邊,一邊靜靜地傾聽,一邊不住地點頭。每聽一會兒,她總要抬起頭看看士心,然後調皮地一笑。士心看她有點兒心不在焉,就用一副看上去很嚴肅的表情提醒她好好聽。金花嗯嗯地答應著,但是依舊心不在焉。


    桑德偉在一邊看書,眼睛卻不停地斜瞄士心和金花。看到金花偷偷看士心的滑稽模樣兒,桑德偉忍不住就說話了:“金花,士心臉上有什麽啊?那麽醜的一張臉,你盯著看啥啊?”


    士心聽見了,眉毛一豎,問:“你們倆搞什麽呢?一個心不在焉,一個不去教訓她,反而拐彎抹角地罵上我了?是不是明天不想吃拉麵了?瞧我做不做給你們吃!”


    桑德偉衝著金花做了個鬼臉,繼續看書了。金花笑嘻嘻地看看桑德偉,又看看士心,咯咯地笑起來。她一笑,桑德偉也笑了。士心看他倆笑得莫名其妙,問了句“你倆笑啥啊?”然後自己忽然也就笑了。


    小屋裏的火爐發出微弱的光焰,屋子裏很溫暖。在忙碌的間隙裏,有時候他們會不經意地得到一些意料之外的快樂。這個時候三個人就莫名其妙地笑著,房東在院子裏聽見了,厭惡地叨咕了幾句,砰地關上了自己的房門。


    日子很平靜地過了一陣子,家裏沒有什麽事情發生,自己的身體也沒有明顯惡化的跡象。除了一直持續著的疼痛,士心沒有感覺到任何與以往不同的地方。這讓他覺得很滿意,他要求得不多,隻要在剩下的一年時間裏他能夠這樣很平靜地生活和打工,盡可能多的掙錢,他就什麽奢望也沒有了。


    有時候他覺得這樣其實也挺好的,至少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這惟一的希望上麵,別的事情他不願意想起也不會想起,不想起就少了很多辛酸和痛苦。他甚至都很少想起已經去世的阿靈,他知道,總有那麽一天,他一定可以見到阿靈,而且這一天正在急速地向他走近。


    春節即將到來的時候,桑德偉忽然良心發現了,決定回家去看看。士心沒有阻攔。雖然他很希望這個春節能夠有他和金花陪著自己,但他更希望浪子桑德偉能回家看看親人,他知道,在遙遠的地方,一定有一個母親在盼望著離家多年的兒子。


    “去吧,回去看看你娘親,這才像個兒子。”士心說。


    “就你那樣兒當兒子,我怕是一輩子也學不會。我回去跟你不一樣,我不但不用帶錢回去,來的時候還能得到不少錢呢!我爹我娘一定得給我拿上萬兒八千的,回來就能過一陣子逍遙快活的日子了。”桑德偉嘿嘿地笑。


    桑德偉走了。這一天,新年的瑞雪浩浩蕩蕩地飄下來。士心一大早出去清掃了電梯,白天沒有什麽事情做,就到學校去找秦春雨。這丫頭隔三差五地往巴溝跑,每次都要買很多吃的東西給士心。事實上那些東西基本上全部進入了桑德偉的嘴巴。春雨每次去了之後就大罵桑德偉連起碼的道德都沒有,桑德偉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笑嘻嘻地從春雨帶去的塑料袋子裏麵拿出東西吧嘰吧嘰地吃,嘴裏還振振有詞:“子曰: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今天下大雪,春雨已經有幾天沒有去找士心了,很可能今天會趁著大雪去看他。她也知道,隻有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裏,張士心才有可能會減少外出工作的時間。士心不想讓春雨冒雪跑一趟,一大早忙完了工作就往春雨那裏跑去。果然,在車上的時候傳呼機嘀嘀嘀響了,春雨說她寒假要回家,所以今天下午去看他,叫他別走開。


    在學校附近下了車之後士心沒有直接去學校,他給春雨打了一個電話叫她在宿舍等著,然後自己在附近的商店裏轉悠了半天,想給春雨買一樣東西,當做送給她的春節禮物,其實更多的是為了表達一下自己的心意。從認識到現在,除了第一次是他解救了春雨之外,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是春雨在幫助和牽掛他。以前還有阿靈常常陪著士心,士心也常常照顧阿靈,在他看來,春雨是一個自立能力很強的女孩子,完全可以照顧好自己,所以他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和自己一樣在貧病中苦苦掙紮的阿靈身上,希望能夠幫助這個女孩子走過生命裏最黯淡的一段日子。但是,他最終什麽也沒有做到,甚至連一顆藥也沒顧得上給阿靈買。現在,他在想應該為春雨做點什麽,至少應該讓春雨感覺到,他真的把她當成好朋友看待。


    他走在雪地裏的時候忽然想起了阿靈,想起阿靈他就特別難過。一起走過的那些日子裏的點點滴滴一股腦兒全部湧上了心頭,仿佛就在昨天,轉眼間物是人非,殊途難逢。他難過得直想哭。


    他知道自己隻能這樣偶爾地想起阿靈,偶爾地放縱自己,讓自己難過得想哭。更多的時候他必須很堅強地生活下去。他知道,阿靈在另一個世界裏也把這樣的期望給了他。


    轉了半天,他決定不下來買什麽東西送給春雨。貴的他買不起,春雨也不會要;便宜的東西往往很粗糙,他總覺得送了還不如不送。於是他在雪地裏一家店一家店地轉,大約過了一個多鍾頭,他才買到了自己滿意的東西,興衝衝地來到了春雨的樓下,把她叫了下來。


    “哇!你……送我一雙襪子?”春雨睜大了眼睛看著士心,幾乎不相信張士心居然會送別人禮物,而且送的那樣與眾不同,竟然是一雙看上去很俗氣的棉線襪子。


    士心摳摳腦門,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不知道買啥好。我覺得這雙襪子又結實又好看,還實用。所以……”


    “所以你就送襪子給我了?”春雨嗬嗬笑著,說:“我的傻哥哥,現在誰還穿這樣的棉線襪子啊?土不土啊,你!”說完這話,秦春雨立刻覺得後悔了,於是有點兒尷尬地笑了笑,仰起頭問:“為什麽會送我東西?土是土了點兒,不過我還是很開心,算你有良心,還知道給我買禮物。”


    “吃你的嘴短,拿你的手短。我吃你的吃了不少,拿你的也拿了很多,總得意思意思吧。”士心說。他心裏也有點兒後悔買了襪子,因為他看得出來,春雨對這份很實用的禮物似乎不是很中意。


    春雨臉上充滿了幸福的微笑,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搭在士心肩上,咯咯地笑著說:“花姑娘,跟我去吃東西吧!”說著拉起他的手就往學校外麵跑。士心感覺到周圍所有的人都在看著自己,耳根子忽然就變得燥熱起來,想把手掙脫;但是春雨緊緊拽住他的手不鬆開,瘋瘋癲癲地在校園裏跑,全然不在乎別人驚異的目光。他沒有辦法了,隻好跟在春雨後麵一路小跑著。但他跑得很小心,因為他害怕一切劇烈的活動。


    和春雨在外麵吃了點東西,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轉悠了半天,不知不覺到了晚上九點多鍾。吃飯的時候,春雨結結實實地哭了一場,因為士心居然當著她的麵一口氣吃了整整一斤七兩餃子。她看著士心埋頭吃完八十五個餃子,她的眼淚啪啪地落進眼前的盤子裏。走到附近車站的時候,士心讓春雨自己回學校。春雨嘟起嘴巴非要他送,他就很嚴肅地說:“桑德偉回家了,金花幹完活回來就一個人。我得趕緊回去。”


    春雨不鬧了,也不再要求他送自己了,看著他急匆匆地踏上了一輛開過來的公共汽車,看著他的背影歎了一口氣。


    “你心裏裝著所有的人,唯獨沒有你自己。”春雨淡淡地說,“也沒有我。”


    士心順便在家門口的小店裏買了一點菜,飛雪飄飄,昏黃的燈光照著泥濘的小街,小街上看不到一個人,他拿著菜往家裏趕去。


    小屋子的門虛掩著,他知道金花回來了,於是故意在門外怪聲怪氣地問了一句:“洞裏有人麽?”


    沒有人回答,他以為金花在屋裏睡著了沒聽見,就又問了一句。屋裏依然沒動靜,他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小懶豬肯定睡著了。”說著推開了門。但就在那個瞬間,他驚呆了,手裏的菜嘩啦啦掉在地上。


    金花斜斜地依在床沿上,袖子卷了起來,白皙的手腕上一個嘴巴一樣的傷口正往外汩汩地流著鮮血。


    金花還有意識,她似乎很困頓,用微弱的聲音喊了聲“士心哥哥……”就垂下了頭,身子軟軟地靠在床上。


    士心腦子裏一片空白,愣了片刻,慌忙地把床上的布簾子一把拽下來撕成細條,紮住金花的手腕,背起她就往外麵跑。跑出了門,他忽然又想起什麽來,一腳踹開門,從床頭的枕頭下麵取出了自己剛剛領回來的這一個月的全部收入,塞進褲兜裏,衝出了屋子,連門都沒有關。門外飛雪飄飄,屋子裏的燈光從門裏散出去,在小院子裏灑下一片溫暖。


    夜已經深了,這個地方比較偏僻,基本上看不見什麽車經過。他一邊跑一邊張望,好容易看見一輛車開過來,他用一隻手背著金花,伸出另一手攔那輛車。司機興許是借著燈光看見這兩個人渾身是血,不但沒有停車,反而加大了油門,汽車忽地就開過去了。士心不敢停下來,他感覺到背上的金花越來越沉,他也越來越累。


    “金花,堅持住。金花,你可千萬別睡著啊,金花。跟哥哥說說話。這就到了醫院了。你別害怕,哥哥這就送你去醫院。”他一邊飛快地奔跑,一邊跟金花說著話,他怕金花在他的背上慢慢失去知覺。


    鮮血已經滲透了金花手腕上紮著的布,一點一點的血隨著士心跑動的步子落下來,掉在他的身上。斑斑血跡落在衣服上,已經凍成了冰渣渣,在路燈底下鮮豔奪目。不斷飄下來的飛雪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一邊跑一邊把嘴巴噘起來向上吹氣,又搖搖頭,把頭上和眼睛上的雪抖開,腳下卻沒有放慢半步。


    他的不爭氣的肚子開始疼痛了,而且來勢凶猛。他每邁動一步,肚子裏就撕裂般抽痛一下,他知道,這一夜過去之後,未來一段日子一定會過得很艱難。他沒有善待肚子,肚子也不會放過他;但他什麽也顧不得了,他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一定要趕緊跑到醫院,把這個可憐的女孩救活。他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他也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他隻想趕快到達醫院。


    “病人急需要輸血,你交的押金不夠。”一個護士走過來對士心說。


    “可是我就隻有這麽多錢。”士心說,想了想,他覺得這時候撒一個謊是絕對必要的,所以他馬上懇切地說:“另一個人馬上拿錢過來。我著急送她來,所以沒帶夠。先救人吧!”護士看了看這個身上星星點點全是血跡的年輕人,他的臉色似乎比病床上失血過多的那個女孩子還要難看。她點點頭:“盡快吧!病人等不及了。”


    坐在手術室外麵樓道裏的長椅上,士心焦灼地等待著。他忽然想起來,上次辦暫住證的時候大家一起測過血型,自己和金花一樣,都是a型。於是他站起來,想去找醫生。這時候他的肚子徹底發脾氣了,一陣難以遏止的疼痛傳遍了他的全身,他瞬間變得脆弱起來,“哎唷”了一聲,往地上栽下去。就在這個時候,手術室的門開了,那個護士跑了出來,一眼看見士心栽倒,跑過去想扶他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士心重重地跌倒在地上,縮成了一團。


    背著金花跑了很長一段路,加上剛才一路跑著交住院費和辦理手續,他的腸子一定撕裂了。他用拳頭砸了一下地麵,也不知道是懊悔剛才沒注意到自己的肚子,還是痛恨自己的肚子偏偏在這個時候痛了起來。


    “沒事吧,你?”護士小心地問著這個看上去虛弱不堪的年輕人。士心輕輕地哼了兩聲,從地上坐了起來。“她怎麽樣了?”他問護士,臉上已經布滿了細密的汗珠,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剛剛從浴室洗了一個很舒服的熱水澡出來一樣軟綿綿的。


    護士看看他,又看看搶救室的門,說:“失血過多,需要輸很多血。但是你交的錢……”


    “抽我的吧!我跟她血型一樣。”士心看了看護士,蒼白的臉上忽然多了一絲微笑,“我血多,抽給她。”他似乎不是很放心,然後接著問:“抽我的血,是不是不需要很多錢?”說完,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護士已經看出來了,這個看上去病秧秧的年輕人是一個外地人,裏麵正在搶救的應該是他的親人。“我去跟醫生說。”然後她跑進了搶救室。


    抽血之前醫生連續問了士心好幾次是不是身體有什麽問題,士心很堅決地說什麽問題也沒有,反而一遍一遍地催促醫生動作快一點兒。


    他第二次看著自己的血液貼著他的胳膊靜靜地流過塑料管子。上一次是他失學之後剛剛返回北京,身上沒有錢了,被迫走進了血站。那一次他得到了六十八塊錢和兩袋奶粉;這一次他的血靜靜地流過管子,注入了金花的身體裏。


    他側身看著沉沉睡去的金花,臉上露出了一種很幸福的微笑。他知道,就算這一次他真的要死了,他的生命也會在這個女孩身上得到延續。


    血液靜靜地流淌著,他一點疼痛的感覺也沒有了。這個時候他覺得身體很放鬆,整個兒人都輕飄飄的,像是走進了雲端,眼前一片空明,腦子裏一片空明,身體裏一片空明,世界一片空明,好像所有的勞累和疲倦都隨著這血液輕輕地流走了。他閉上眼睛,竟然睡著了。但他很快就醒了,努力地搖搖頭,讓自己清醒過來。他感覺到肚子正在灼熱地疼痛的時候,他就露出了一個誰也沒有察覺的微笑。


    “我還沒有死。我還活著。我必須活著。”他心裏默默對自己說。


    “金花,聽我說。不管遇到了什麽,你都要好好心疼自己。我知道你一定遇到傷心的事情了,你可以告訴我,也可以不說,但是不管怎樣,你都不能再做傻事兒了。知道麽?士心哥哥和你桑哥都把你當成親妹妹一樣看待,你不能有事兒,不然我們都會很難過很難過。”士心坐在床邊很溫和地對金花說。金花躺在床上,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就想要竭力咬破一樣。眼淚撲撲簌簌地從大眼睛裏流出來,落在胸前潔白的病號服上。


    “我知道活著就會有很多困難,有很多痛苦。但是我們還必須活著啊,因為我們還有親人,還有我們很愛很愛的人,還有很愛很愛我們的人。為了那些人,我們都要很勇敢地活下去。知道麽?”


    金花隻是哭。士心站起來,捧住金花的臉,擦幹了她眼睛裏流出來的淚水,接著說:“死比活要艱難得多。金花,你連死都不怕,還怕活著麽?不管遇到了什麽事情,不是還有士心哥哥麽?雖然我活不了多久了,但是……”


    金花忽然抬起頭,很驚詫地望著士心。上次從秦春雨嘴裏她和桑德偉知道了士心病得很重,卻沒有料到現在士心竟然親口說出了他已經活不了多久了這樣的話。她不敢哭了,望著士心,眼神裏充滿了疑問。


    士心本想勸慰金花,沒想到說到生死,竟然情不自禁地說出了自己一直埋藏在心底,就連自己的父母家人和春雨也都還不知道的秘密。他有點兒後悔,但是已經說出來了,他也就沒有什麽顧忌了,於是接著說:“金花,聽著。士心哥哥最多還隻能活一年,而且這一年裏我隨時都可能死去。所以,不管遇到了什麽事情,你都要很堅強地麵對,你要活著,因為你還要照顧我。在北京我沒有什麽朋友,隻有阿桑,你和春雨。你們都要好好地活著,都要在我需要的時候照顧我。知道麽?”


    金花不會知道。她還隻是一個十七歲的鄉下女孩子,她也許還不明白什麽是生死,但她相信士心。所以她不哭了,她覺得很心疼,她幾乎就在那個瞬間作了一個決定,要好好活著,要照顧士心。


    “你都要死了,你還把你的血給我?”她忽然想起了士心給自己輸血的事情。她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迷迷糊糊看見不遠處躺著士心,他的血管裏的血正一點一點流出來注入她身體裏。她明白,那是士心在用自己的鮮血挽救她的生命。


    士心沒有回答,拍拍金花的頭,說:“所以你才要更加心疼自己,不能讓我的血白白浪費了。知道麽?”


    金花依然不知道,但是她努力地點了點頭。她相信,眼前的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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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自己的天。他說的話她一定要聽。


    金花忽然從床上坐起來,緊緊抱住了士心。


    “哥哥!”她叫出這一聲的時候,眼淚滾滾落下。士心感覺到金花的眼淚落在自己背上,他任由金花抱著自己,用手輕輕拍打著金花的背。這一刻,士心想起了親人,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他的眼睛也濕潤了。他深深愛著身邊每一個善良的人,因為他深深愛著平凡的人生和日子。


    桑德偉回到北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衝到醫院去看金花。他收到士心給他的傳呼就返回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為什麽會那麽著急,隻想在最短的時間裏趕到醫院,看到那個自己平常看見了就心煩的丫頭金花。當他看到士心發過來的“金花病重,速歸”的消息之後,心裏忽然對士心有了一種埋怨,他覺得像士心那樣一個細心的人沒有道理照顧不好金花,居然讓她重病住院了。到病床前麵的時候,他忽然就咧開嘴巴笑了,因為金花正靜靜地躺在床上,士心正坐在她身邊一片一片往她嘴巴裏喂橘子。


    金花潔淨秀麗的臉上掛著一種孩子一樣的幸福,甜美地笑著,嘴巴一動一動地嚼著橘子。士心每遞過來一片,她就乖巧地張開嘴巴把橘子吃進嘴巴裏,然後臉上蕩漾起那種幸福而滿足的微笑。


    這丫頭雖然來自西北農村,臉蛋上卻沒有一點點紅血絲,皮膚白皙,嫵媚可愛。


    桑德偉看見金花的那個瞬間隻想衝過去抱住她,把她抱得緊緊的,痛痛快快地哭出聲來。就在重逢的那一個瞬間,他放心了,也就明白了,原來不知不覺中自己竟然喜歡上了農村姑娘金花。


    “我喜歡上了一個鄉村妹子?”他心裏暗暗地問自己,然後忽然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覺得自己知道下一篇小說該寫什麽了。


    “沒事兒就好。”他說著,給了士心一拳,“如果金花有什麽閃失,看我不捏死你!”


    士心接了這一拳,默默地什麽話都沒有說,咳嗽了兩聲。金花抬起纏著紗布的手,一巴掌打了過去:“幹什麽啊?士心哥哥不舒服,你還打他?”


    “就剩下半條命了,還這麽凶巴巴的,真是沒文化,膽子大啊,你。”桑德偉躲開了金花的拳頭。忽然看見金花不笑了,嘴巴一撇,眼淚很自由地流了下來。


    “你出去!”士心懊惱地推了桑德偉一把,把他推出了病房,自己也跟著出了病房。


    “聽著,收一收你的性子,別胡說八道。金花沒有生病,她是自殺。”他說。


    桑德偉感到身子一涼,立刻就收起了嬉皮笑臉的表情。


    “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問。


    “金花被雇她的人強奸了。”士心說,用力一拳打在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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