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晚上,小軍將燕飛安置好睡下,自己卻怎麽也睡不著,在天井裏坐了一夜。那一夜間,他不但幾乎將所有舊事全拎出來想了一遍,而且將他們的未來也想了一遍。


    那是1970年,在燕飛終於適應並且開始信任小軍以後,在她某個清醒時間相對較長的時刻,她請他設法傳遞一條信息到美國。


    這不是一封信,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口信。燕飛並不曾指望這條信息能真的傳遞到大洋彼岸,甚至也並沒有完全相信小軍能且會將它傳遞出去。她隻是試一試。清醒的時候她知道,生命如今不過是在苦熬,且,不但有可能死,完全也有可能在下一次恍惚中就完全癡呆或者錯亂,理性永不歸來。故,但凡有一線希望留下遺言,也要試上一試。


    小軍盡力了。雖然這很冒險,雖然他並不認為真有幾分能送出去的可能性,但他還是盡力了——他放走了一個有海外關係的,父母已在運動中喪生的人。作為交換,他把這句話託付給了他。至於這以後的傳遞,就不是他能管能問能控製的了。


    所以,當小鳳仙那邊所託之人輾轉輾轉又輾轉地找到他的時候,他非但吃驚,甚至是嚇了一跳:盡管,十一屆三中全會已經開過,春天據說已經來了,但被冬天搞得高度警惕的人們聽到“海外關係”和“海外消息”還是要本能地先抖上一抖。


    “我不知道我奶奶是不是就是你們要找的人。”他謹慎地回答,“我沒有聽說過家裏有海外關係,也沒有聽過寧平寧秀的名字。讓我先回去問一問。”


    “好的。”來人也並沒有抱以多大希望,在過去的年月裏,這追查幾無進展,現在是通過外事辦再通過公安局戶政科作拉網式篩查,符合條件的可能性人選有數十個之多。而這種層麵上的調查已是極限,這還是小鳳仙等人在美通過相關組織找到有分量的人向國內申請後特批的結果。


    那一天,小軍回到家,望著陷入深度昏迷的燕飛,良久良久。其實,早在幾年前,燕飛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關口,之所以搏命一般拖著一口氣,也不過是在等一個渺茫得他們都不敢說也不敢問的希望。那樣的等待,到得後來,已經是一件極為殘忍慘烈的事情。


    於是,第二天,小軍找到那個人,說:“我奶奶說:‘若蓮,告訴寧平寧秀我對不起他們。幫幫我。’”


    第86章


    這是一幢很舊的兩層樓建築,第一層臨街的那麵,破牆做了門麵房,開了一家雜貨店。繞過門麵房,轉到屋子背後,是一處小天井和一扇窄門。順著窄門走進去,是一個斜頂的廚房,這顯然是後來加蓋的。仔細看去,這廚房裏除了灶台以外,還有一個水泥砌的方形半高池子,裏麵放著盆子、肥皂、搓衣板等物,看來洗衣服也是在這裏。廚房的南麵是陡且窄的樓梯,通向二樓。樓梯下擺了一張方形飯桌,桌上用紗罩蓋著幾隻碗碟,大概是早上沒吃完的剩飯。順著樓梯走上去,是兩間相連的臥室,外麵一間住的小軍夫婦,裏麵一間就是燕飛了。


    “奶奶就在裏麵。”小軍說著,一手輕輕推開了門,“不過……”


    站在門口,寧平覺得自己的心跳很快,大致估算,至少有一百。而寧秀雙手握拳,手心裏全是汗。兩個人遲疑著,竟是誰也邁不開那一步。小軍並不催促,安靜地站在一旁,沒說完的半句話也吞了回去,隻換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遲疑良久,寧平終於跨進了那個房間。在看清房間裏的景象的時候,他那一聲“姆媽”哽在喉嚨,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因為他發現,就算他叫了,燕飛也聽不見——如果,如果躺在那裏的確實是燕飛的話。與此同時,寧秀也看清了。天哪……她在心底哀慟地低呼一聲,然後不能遏製地顫抖起來。躺在厚厚的棉被下的那個人,瘦得恐怖,臉上隻有一層皮貼在骨頭上,所有的脂肪和肌肉全都萎縮了。空氣裏有一股很不好聞的味道,是了,肯定已經插了導尿管。又沒有條件老是換尿袋,那尿管伸到床下一個半開口的罐子裏。陳舊的,怎麽洗刷都不會消除的尿液的味道、藥水的味道還有別的……類同於腐爛氣息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那是無論怎麽開窗通風都消除不掉的,死亡的味道。


    “多久了?”半晌,大家終於聽到了寧平幹澀的聲音,如同喉嚨被砂紙狠狠擦過。


    “差不多四年了。”小軍說:“最開始奶奶隻是昏睡,每天還能按時吃飯,後來漸漸幾天才醒一次,再後來,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上一次醒來還是兩個月前了。”然後,他抬起頭,緊緊地逼視著寧平,冰冷地說:“她在等你們。”


    小鳳仙本能地想為寧平寧秀解釋幾句,比如說他們一直沒有放棄,一直在努力,隻是回不來。但是她忽然發現,這樣的解釋輕飄得連窗外的雪都比不上。這些努力和燕飛的無聲的,一日又一日的苦捱比起來,什麽都不是。更何況,這解釋有用嗎?燕飛看不見,聽不見。


    寧秀把一直拎著的醫療箱遞給了寧平。他們想到了燕飛可能身體情況不好,準備了給她做個簡單檢查。但是,誰都不認為,現在這檢查還有意義。寧平有些木然地將箱子打開,俯身下去檢查。揭開被子的時候他再度愣住了——大概是為了擦洗方便故,燕飛什麽也沒有穿。那具身體,是他平生見過的最可怕的身體,比他接觸過的車禍現場的鮮血和斷肢還要慘烈。啊,不,這具身體是完整的,並無傷痕,小軍夫婦將她照顧得很好,連褥瘡痕跡都很少。但是,它了無生氣,早就耗盡了所有養分,幾乎隻剩下骨頭。甚至肉眼都可判斷,內在的髒器已有大半都完全不能工作。這是一具至少兩年以前就應該死亡的身體。它死了,但它還活著。這才是它最慘烈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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