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她展開電報,確證母親不會來的那一刻,她還是覺出濃濃的失落來。默默地擦了擦手,走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將電報展開,再看了一遍。沒有燕飛的名字。寧秀隻覺得麵孔有些發木,胸口憋悶得想嘆氣卻又嘆不出來。啊……她清楚地知道,今生團聚的最後一絲可能性已經消失了,無聲無息。寧秀開始覺得後悔——黃昏終於變作夜色,濃稠的黒在沒有開燈的客廳裏蔓延,將她緊緊包裹。她恨自己的軟弱和搖擺,嗬,自己太不象張家的女子了。在她的印象中,姐姐妹妹、媽媽姨媽,甚至她見過沒見過的侄女們,沒有一個是這樣的性子。她們好像永遠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她們好像一個個從來不曾後悔過。而自己,卻常常在後悔——常常想如果回到人生的某一個點去從頭來過就好了。啊,自己好像總是在做錯事,對母親是這樣,對兒子……啊,她的長子,生命中擁有的第一個孩子,也是這樣。這一刻,寧秀對自己充滿厭棄。


    先生去廚房洗完了剩下的碗,為她扭亮了一盞小燈。黃色的溫暖光線從背後射過來,仿佛一個有形懷抱,擁她入懷。她覺得稍稍好過一些,拿起電話,撥給寧平。電話響了兩聲又仿佛被火燙一般,放下了。該怎麽同寧平說呢?寧平是跟外婆長大的,母親於他來說,縱是不再怨恨,卻也並無什麽糾結情緒。外婆的過身對他來說,情緒衝擊還更大一些。寧秀發現,她已無人可以訴說。於是,她隻能默默地將電報撫平,夾在一本厚厚的詞典裏。那是一本英文與義大利文對照的詞典,家裏沒有一個人會義大利語,那個想要學義大利語,將這本詞典漏在她處的故人,早已變成歲月裏一張褪盡顏色的舊相片,不要說麵目了,就連輪廓都不復辨。


    第77章


    彼時,她剛剛赴美,在寧平的建議下選學了護理。在當時那個時代,就算是在美國,女子的工作機會也並不多,可以選擇的職業範圍非常狹窄。雖然外婆給出了一筆錢,但寧秀知道,從離開家的那一刻開始,立命安身就全看自己了。哪怕是走回母親的老路,也得走。臨行之前,張雪亭與她有一席長談,普通家庭中那些殷殷囑託和絮絮叮嚀一句也沒有,外婆隻是將一段人生展開來,給她看。


    那是張雪亭自己的人生中一個薄薄的切片,那敘述平淡極了,隻差一步就要朝寡淡滑去。可寧秀的目光仿佛能夠穿過遙遠歲月,看到當初的張雪亭。那時的張雪亭十五歲,自然還非常年輕,皓齒明眸,初初長成。對未來也許還是懷著點渺茫的幻想的,認命那是後來的事。其實不止是她,早期的張月如也有一點鏡花水月般的幻想——不是針對她自己,她這一生也就罷了,而是針對女兒們。曾經,某個心情比較好,生活比較安穩的剎那,也不確定地幻想過是不是有一條不一樣的路可以給她們走。故,並不是一開始就下定決心讓她們女承母業。張雪亭提供給寧平看的,是張月如做出決斷的那三五天。這個時間很短,因為現實根本不允許她們母女多作糾結。和所有的類似故事一樣,一定有人有事催逼,但說真的,似乎又不能僅僅地怪到那一人一事上。時隔多年,張雪亭的敘述十分客觀,客觀到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


    “我不怪那個人。”她說,“不是那個人就還會有別的人。甚至,我可以說是幸運的,那個人說來應該還比別人好一些。並且,就算沒有那個人也沒有別的人,當然這種可能性非常小,我是說就算是僥倖地沒有那個人也沒有別的人的話,當初的我們也不能活下去。”是的,沒有姓氏沒有家族也沒有可以換取衣食的一技之長的女子,在那個時代,要獨自活下去,是不可能的。是,可以嫁人,無論好歹,換取一個姓氏作為依靠,也許可行。但這恰恰是張月如最後的一點堅持了——她不要再在自己身上冠上任何一個姓氏,因為這姓氏或可令人苟安,但同樣擁有隨時取走性命和自由的無上權利。這個,對於張月如來說,比出賣色相更可怕。


    張雪亭十分認同這一觀點,即使當初年輕如斯。所以,她不但走上了這最後的一條路,還令張家以此傳家,且並不自認殘忍,外間世界各種雜音,統統宛若風過耳。


    那樣一個人生切片令寧秀明白,外婆給予的庇佑絕非其義務,且,無論走出多遠,無論燕飛做出過什麽,她有還清養育重債的責任。這同愚孝無關,甚至同孝不孝都無關,這隻是她們家的生命法則。隻是,她到底沒有盡到這責任。赴美之後,她的學習不可謂不認真,她後來的工作也不可謂不努力,隻是造化弄人,她在極漫長的一段光陰裏一直身處困局。雖說不至於潦倒,但竟拖累了不少人,比如寧平,比如小鳳仙。當然,在最初,她並不知道會這樣。


    在培訓班學習護理的時候,寧秀什麽都沒想到。當時固然有身處異國文化的忐忑,也還多少有著跳出樊籠的雀躍。她終於擁有了一個正常的女性密友:護理班同一個小組的jane,她出生在新澤西,和父親一起來了這邊。她父親有一個淘金夢,而她有一個歌劇夢。故,她的書包裏一直有一本義大利語詞典。她說,總有一天,她會站在百老匯的舞台,唱出所有的光榮和夢想。


    而今,這一切都在歲月裏散盡。唯一剩下的便是這本周圍所有人都不會去翻的詞典。寧秀多年來已經習慣了它在手邊:有時做鎮紙,有時夾點零錢或別的什麽,比如此刻的電報。當然,也有那麽幾次,與先生發生爭吵的時候,歇斯底裏地,試圖用它砸破對方的頭。難得的是,在漫漫歲月中,它竟然跟隨她從一地輾轉至另一地,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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