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若蓮和馮惟敏之間,也一直有著這種神秘的聯繫——完全來自於心靈。尤其是在馮惟敏這邊,因為徹底地不知道有這樣一個雙生子的存在,因而更加困惑。又或者是因為個體的原因,她對若蓮的感應要更強烈一些。可是,她不知道那是什麽——那常常會有的失落缺失感到底是什麽。


    作為五四以後中國第一代知識女性,雖然研究的是物理,馮惟敏有著強烈的科學自覺意識,她知道,這世上的一切都隻是未知,所有的追尋都僅僅是盡可能地靠近真理。甚至,很長一段時間被認可的真理,在時間的流逝中會被證明是謬誤。且,她相信,這世上所有的現象都有一個原因或者說是答案,隻是答案不一定會被找到而已。所謂的科學精神,乃是根據現象,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逐步逐步在黑暗中摸索真相。


    現如今,一個可能靠近真相事實就在眼前:她有一個失散了的雙胞胎姐妹,還活著,41年6月,經林巧稚手,生下了一對兒子。


    那個會議上,馮惟敏完全不知道主講者說了什麽,也完全不知道討論者說了些什麽。她幾乎是魂遊天外地回到了家,然後在自己的房間裏一直坐到天黑。


    她沒有人可以問。父母已經在幾年前雙雙過世,至死都沒有一星半點消息漏出。當然,這同時令她可以自由地追索下去——如果有什麽難言之隱,隨著她父母的過世,也將不再成為一種障礙。她可以順著林巧稚這條線追下去,這個很容易,雖然當年協和醫院的檔案幾乎完全毀於戰火,可是,她相信林巧稚會對一個特別的案例有印象——就象她自己,對學術中那些特別的挑戰總是刻骨銘心。關鍵是,嗬——近鄉情怯,竟然有些恐慌。竟然不知道是否該追索下去。她需要時間,需要時間消化這個事實,需要時間考慮是否要揭開真相——誰也不知道這真相背後到底有什麽,是什麽。為什麽這如許多年,除了她自己的奇異感覺以外,周圍沒有任何一點跡象證明她有一個雙生子?顯然,這是父母的刻意隱瞞。


    那一年馮惟敏已經五十好幾,膝下不但有兒有女,甚至連孫子孫女都已成行,生活有它固定的軌跡和模式。並且,這半個多世紀裏,除了心裏的奇異感覺之外,她活得向來幸福。她不知道如果揭開真相會否幹擾這種平靜,所以,她需要時間思考。


    這件事對自己真的重要嗎?自己的雙生姐妹同自己的生活,在過去的數十年中全無交集,仿佛是另一個別樣世界。她是否知道自己的存在?她是否一樣的有缺失和失落感?思前想後的結果是,線索已經擺在麵前,當它不存在已不可能。未知總是讓人恐懼的,可既然父母已經不在,那麽,即使自己是被收養的,去追索這個真相也不影響他們的感情。唯一要顧慮的是那個雙生姐妹是否願意被打擾——嗬,那麽,可以這樣,自己找到她以後,可以根據情況決定是否相認。或者,可以默默地悄悄地注視她而不進入她的生活。


    第54章


    馮惟敏永遠不會忘記她看見活生生的若蓮在她麵前的那個情形。那一日,她拿了若蓮的地址,從北京趕到上海,悄悄地在等在若蓮的門口,期待從那扇門洞裏走出另一個自己。那段等待的時光並不長——和過去的半個多世紀比起來,幾乎隻算得上一個剎那。可在這一個剎那中,馮惟敏的心跳得幾乎快要窒息了,全身乏力,雙手冰涼,甚至連身體也忍不住微微顫抖。她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著那扇門,似乎一個交睫,便再會錯過。她並不想在見到若蓮的那一刻就撲上去姐妹相認,相對痛哭,她隻是想看那麽一眼。那一眼,一定會象在滾滾的時間洪流中看到命運的投影。短短的等待過程中,馮惟敏深刻領會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時間是相對的,這個時間,從計量上看和其他時間同等的長,和四分之一堂課一樣的長,和一盞茶的時間一樣的長,和早上醒來靠在床頭恍惚回魂的一小段光陰一樣長。可是,從情感和體驗的角度看過去,它卻是地久天長——久到她覺得唇幹舌燥的時候才不過過去五分鍾。時間在那一刻凝滯膠著,令她覺得自己恍然回到十六歲,在巷子裏等待初戀情人身影路過的光陰。


    馮惟敏沒有想到,若蓮從門口出來的第一分鍾就發現了她。其時她坐在若蓮家對麵一家咖啡廳的二樓靠窗的位置,從窗口斜斜望過去,那個微微有點發福的身影從開著的門裏走出來,稍作停頓,目光就飄向了她的座位,她甚至來不及往窗簾後掩藏自己的身形。她們的目光就這樣相遇——隔了近一個甲子,相遇。就在她們互相看見的那一個瞬間,幾乎是同時,她們竟然想起了繈褓中事。很模糊卻又很清晰。那時,她們倆並肩躺著,一起把拳頭塞到嘴巴裏去啃。這樣一個根本不可能有記憶的場景,同時浮現在她們的眼前。


    馮惟敏和張若蓮就這樣相認。幾乎沒有過渡地,她們坐到了一起。不再是馮惟敏開始藏身的那家咖啡店,兩個人去了浦江外的某公園。其時風和日麗,她們坐在某處清靜的樹蔭下,有太陽細碎的光斑投在彼此的肩頭。然後,雙雙笑淚滿唇。


    1950年2月7日的上海黃昏,馮惟敏朝著生母的方向一路前行。過去的兩年中,她多次想過是否同母親相認,從若蓮那裏,她知道了關於張雪亭的一切。包括課堂外的凝望,包括隔著一道薄薄板壁聽她和她的家人大宴賓客。可是,對於母親,她沒有對於若蓮那樣的強烈的,與生俱來的親近和認同感。在她的心裏,母親是槐樹胡同裏活潑慈愛又嚴厲的那名女子。兒時握著她幼嫩的手指教她寫字,待到大時,是那名女子輕輕告訴她初潮的注意事項。再大些,偶爾躺在一個被窩裏,黑暗中,她訴說著她的心事。那些一日一日疊加起來的細小點滴,構成了她關於母親的全部情感和記憶。那情感和記憶是那麽深刻,深到她甚至不願意見到生母,不願意用生母的具體形象去破壞對那個母親的追憶。縱然,她清楚地知道,張雪亭為她選擇了一條可能情況下最好的路,盡管她知道和若蓮相比,她已經幸運得一塌糊塗。可是,情感上始終過不了這一關。然,無論怎樣,她知道,在生母生命的最後一刻,她一定要去叫一聲“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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