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不錯。”若蓮說,“你要在這間屋子呆上幾個月呢,大把時間看日出日落。這海上日出我還從沒看過,你要寫信好好給我說說——你這船票可是我出的錢,怎麽也得讓我得個彩頭不是?”說著,她再檢查了浴室,“據說是全天供應熱水的。跟咱們在北京住的酒店一樣。”再看了一回小小的廳,“很好,可以招待朋友們喝個茶什麽的。或者,沒事時歪著看看書也不錯。”欣賞讚嘆完畢,“我走了。到了地頭拍電報給我。”然後,頭也不回地下船去。


    小鳳仙畢竟修煉不夠,沒有母親瀟灑,眼看母親的身影就要消失,忽然叫了一聲:“媽媽!”若蓮笑眯眯地回頭過來,揮揮手,“聽見啦,進去吧!等下可以四處看看環境,還可以看碼頭上的人哭天喊地地告別。說不定還有最後跑上船或者在最後一刻跳海追情人的——就象電影裏演的那樣。這個可是不花錢的好戲,千萬別錯過了。”小鳳仙噗嗤一聲笑出來,感染了母親的灑脫,揮揮手,就此作別。她們都沒有想到,此一別,便是十年。當然,也許若蓮雖然並不知道再見是何時,但她卻清楚,這將是很長很長很長的一段光陰。在這段時間裏,她和小鳳仙都得各自珍重。


    所以,在離開船還有十分鍾的時候中小鳳仙趴在甲板的欄杆上,饒有興味地看著碼頭眾生相。果然,如若蓮所說,有哭天喊地的,有拉拉扯扯的,有一次又一次擁抱的,當然,也有個別神采飛揚,且講且笑,迫不及待地要奔向新生活的。另外,也有象她一樣,神色悠閑或者說是木然的。總之,那一張張麵孔,各式各樣的表情都有。海風吹來,拍打著她的裙擺,一隻白色海鷗幾乎是擦著她的鬢角飛過,小鳳仙閉了眼,使勁聞著那帶點鹹又帶點腥的海風,開始覺得快樂。幾個月後的大洋彼岸有什麽樣的生活,此刻完全不在考慮中,這幾個月,就仿佛是人生當中一個悠長的假期好了。既不在出發地,也不在目的地,仿佛是偷來的光陰。


    然後,汽笛聲響,碼頭的別離畫麵到了最高潮的部分,無數人揮動手絹,大聲喊著誰也聽不清的話。小鳳仙想起母親的話,忍不住微笑,真的在人群中看會否有電影裏那樣,在最後一刻才忽然下了某樣決定的人,不管是來還是去,在最後一秒鍾,才逼出最本真的決定。然後,不管是對是錯,就這樣任性而去吧。可惜,沒有。不過,小鳳仙確信,這個碼頭一定有過這樣的事情發生——每天,有那麽多人往來,每張麵孔後麵都有無數故事,這裏麵,總會有那麽一兩段出奇的吧。其實,應該遠遠不止一兩段吧,許多人習慣把驚濤駭浪深藏在心底,不到最後一刻不會爆發。或者說,每個人都遠遠不是他所表現出來的那個樣子,在他的內心深處,你永遠不知道藏著些什麽,於是,你永遠無法預見在某種情況下他會爆發到什麽程度——或者說,到底會不會爆發。


    這樣深富哲學意味的真知灼見,在十五歲的小鳳仙的腦袋裏來來回回地遊蕩絕非偶然。因為,現實剛剛給她上了這麽一課。


    就在她出發前一周。張家發生了一件驚人大事件。可以說是開天闢地以來的第一回 ,所有人得到消息都大吃一驚,半天不知該如何反應。包括淡定從容的若蓮亦如是。


    叮噹跑掉了。離她十六歲生日,正式下海還有半個月時間的時候,她跑掉了。


    那一天,她和往常一樣,離家去學校上課,坐的是自己包月的黃包車,車夫清清楚楚地看見她進了學校。甚至,她還上了兩堂課。然後,中午她沒有回來,下午也沒有回來,一直到晚上都沒有回來。入畫找到學校去,隻發現她的課桌裏留下的一封給母親大人的信。信很長,絕對不是一日一天寫成的。條理分明地說明她為何要走,追述了小時候的生活,講述了她自己的願望,她不願意下海,不願意走母親走過的路,不願意變成第二個張明鐺——“我也沒有姐姐那樣的天賦”,她說。且,她當然知道如果不走,就算是說破天也不得不接下如同陳小三這樣的客人。她不願意,就這樣。看了這封信,入畫氣得發抖,並且身上一陣陣發冷。如果說這事是明鐺幹出來的,她固然震驚氣憤,可也不至於如此,如此,如此意外。完全沒有想到,完全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表現出來。太可怕了。


    張家所有的人得知消息的時候都張大了嘴,然後,在心底嘆一聲,太可怕了。張叮噹心思之慎密,思慮之周詳,行動之從容,掩飾之完美,簡直太可怕了。在這之前,叮噹一直都是個任人搓扁捏圓的綿軟性子,臉上永遠一副有點迷糊的模樣,反應總比別人慢上那麽一點點。在學校裏的學習成績不見得出眾,連張家必修的才藝也隻是勉勉強強過得去。無論怎麽看,都極之極之平庸。並且,她計劃的時間一定非常漫長,因為她要解決很多問題,諸如錢,諸如路線,諸如去向,諸如時機,等等等等。在這個計劃中,她竟然一點端倪都沒有露出來。不但入畫沒有絲毫察覺,就連朝夕相處的丫頭和妹妹們也沒有發現絲毫不妥。即使是在她成功地飛鳥投林以後,大家坐下來,挖空心思地回想她的一舉一動,以便推測她的去向的時候,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想得出一點點有用的線索。


    一開始的時候,入畫根本不相信這件事情是由叮噹一手策劃,沒有任何人幫手。想想看,張叮噹不過是一個十六歲不到的女子,平時裏不是在家就是在學校,又沒有下海,生活圈子簡單得仿佛一盆清水,一眼就望得到底的。如果沒有人幫忙,沒有人接應,她如何解決那些細節問題?首先,第一個大問題就是錢。入畫給女兒們的零用錢很有限,雖然比普通人家好點,但卻連小康人家都比不上。並且這些零用錢的去向都是要向她報備的。所以,入畫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一定有人提供逃跑資金給她。這個人,她首先想到的是明鐺——因為在明鐺十八歲生日以前,兩姐妹感情一向很好。並且,明鐺恨她,也許會用這個來報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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