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是漫長的,差不多七年光景。在最初的半年裏,日子真有一點不好過呢。其實,現在回想,似乎也並沒有什麽大不了。隻是有時候會覺得夜有些長,有時候會無端端走神,有時候,會——想。想。那是一種細細碎碎的想念,想到的時候會笑,然後,是無盡的寂寥。明明知道,他不會有信來,有時候仍然免不了有一點不切實際的盼望。在聽到他所在的國家的名字的時候,會覺得親切。在有人說到某條街或者某個館子的時候,也會覺得有一點點雀躍——那是他住過的街那是他在上海時常下的館子。甚至,在有客人姓李或者名字裏有個子或者明都會覺得親切。如此種種,說不出是好還是壞。那絕不僅僅是苦澀,也談不上什麽痛徹心肺之類,相反,大多數時候是快活的,仿佛,他還在。當然,也絕不能自虐地說這是什麽好。畢竟絕望。


    最初的半年過去以後,慢慢開始好了。不再那般頻繁地想起他,不再無端端地出神,不再,走在路邊,忽然從心裏到身體都一軟——隻為忽然憶起某個在一起的場景。日子一日一日水一樣地朝前流瀉,身邊或久或暫也換了數張麵孔,然後,忽然有一日得到他歸國的消息。記得那是在某巨賈的宴席上,有人閑閑提起李全良的大公子學成歸來。心髒當即漏跳一拍。又有人說起他已經與某名媛訂下婚期。有那麽一刻,一瞬,一個剎那,真的是心酸了。在若蓮一生中,大抵也隻有這極短極短的一個片刻,真的心酸。那種感覺,非常非常不好受啊。即使隻有片刻,文藝一點說,也讓人白了少年頭。縱然知道此乃必然,縱然知道就是這個結局,縱然她張若蓮淡定安然,樂天知命,從不作任何不切實際的非份之想,也從來不曾看輕過自己,但在該剎那,還是覺得痛不可當。這種痛,除卻天邊月,無人知。


    再然後,李子明的頭生子降生,而若蓮,也有了小鳳仙。少年情事,似乎早已隨風而逝。然,有那麽一天,他又出現在了她的院子。


    那是一個春日,百花盛開。空氣裏氤氳著各式各樣的花香,那些味道糾結在一起,已經分辨不出誰是誰。又是午後,他就那麽來了。一腳跨進院子,急步走到她處。那個有些急切有些匆忙的影子是若蓮永遠不會忘懷的。如果說七年以前的那個夜晚是若蓮此生最失控的時候,那麽此刻就是李子明最失控的時候。沒有表白,沒有解釋,沒有一絲一毫的歉意,隻有眼睛裏掩也掩不住並且也沒有打算遮掩的熱情。那熱情,更甚少年時。


    當是時,若蓮耳邊迴蕩的,是李子明七年前所講的關於蟬的故事。她望著那個越走越近的影子,心裏一萬次地感謝上蒼。她得到的,已經超過她的預期。是的,李子明對這段關係未著一字,甚至,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過將你心換我心這種事情發生。但是,早在別離之前,他就已經計劃好今日之重聚。他們不過是這世間兩個俗世男女,又都將世事看得水晶般透明。她不可能跟了他去,低眉順眼做一個姨娘;他亦不可能拋卻父母家業,帶了她走,做浪跡天涯的貧賤夫妻。既然今生已經被上蒼安排在這樣一種關係下相遇,那也就隻能如此,唯有如此。


    雖然浪擲了生命中最好最美的七年,但是,還是值得的。當張若蓮和李子明在那個春日的午後緊緊相擁的時候,世間的一切都仿佛停止,遠離了。而那一個剎那的了解和靜默,就足以支撐他們用這種別樣的方式相守餘生。即使雙雙都會老去,即使雙雙都會胖都會醜,都會死。


    第17章


    若蓮並不知道,在她羨慕愛卿的時候,愛卿也在羨慕她。愛卿可以說是張家最清楚若蓮舊事的那個人。除了李子明,愛卿還知道小鳳仙的父親。是啊,以張若蓮的品貌心性才情,以張家的傳統方法秘術,若蓮會有小鳳仙這樣一個外表極不出色的女兒,並且還是唯一的女兒,這件事情,怎麽想都不合情理。隻有愛卿知道,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並且,她一直都覺得那也是值得的。十五年前的那個大雷雨之夜,是她和若蓮交好的開端,也是她羨慕若蓮的開端。那一個晚上,她在自家院子裏輾轉一夜不得眠,平生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有另外一些完全不同於張家,不同於自己圈子的人,她仿佛看到了世界打開的另外一扇窗,那扇窗後麵的東西,她也許永遠不可能親自去觸摸,但這並不影響她覺得那是一種別樣的,吸引的生活。自那以後,她羨慕若蓮。或者,用羨慕這個詞語並不足以表達愛卿對若蓮的那種情緒,也許,應該說是仰慕。這一次,知道若蓮要將小鳳仙送去海外,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我的金寶,也不要再走張家的這條路。


    盡管愛卿也是這一行的天才,且運氣比張明鐺好得太多太多,半生順風順水,幾乎可以說是如魚得水,但是,她並不愛這一行,雖然,日進鬥金。她想讓她的金寶,做自己想做的事,愛自己願意愛的人。其實,她不知道,張家這條路,在張月如和張雪亭的時代,已經是給女兒的最好最好的安排。


    當張月如還叫沈紅蓮的時候,曾經是杭州數一數二的美女,出生於一個小康之家。和所有戲文裏老套得不行的故事一樣,沈紅蓮自小就和當地一望族訂親。據說,是對方的當家人看了三歲的紅蓮一眼便驚為天人,一定要訂給自己的小孫子做媳婦。這件事自然是當地的佳話,這樁婚約毫無疑問是沈家高攀。因了有這段婚約在身,沈紅蓮著實過了幾年好日子——家族驕傲是也。可是,仍然和所有的老套戲文一樣,該望族的孫子不幸早夭,在沈紅蓮連見也沒見過夫婿的時候就成了一個寡婦。如果沈紅蓮肯守個望門寡或者是到該望族家裏去守著,那一定會贏得佳聲,說不定數十年後還弄個牌坊流芳鄉裏。當然,如果她家退婚也不是不可以,該望族倒並非為富不仁。問題是造化弄人,就在她家還沒有退婚的時候,沈紅蓮元宵燈節出去觀燈,給人擄了去,還懷了孕。當然,如果她未受辱的時候就一頭碰死也不致讓兩個家族蒙羞,或者,在她知曉懷孕的時候就上吊自殺也勉勉強強可以遮擋住兩家臉麵,最壞,她就算不死,悄悄把孩子打掉也不至於鬧得如此沸沸揚揚。偏偏都不,沈紅蓮不但苟且偷生,還生下了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就是張雪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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