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飯李諾是在縣衙吃的。


    他這兩天,午飯都是在裴縣令家裏吃的,昨天是因為裴縣令的夫人回了娘家,他才隨便湊合了幾口包子。


    今天中午依舊吃的餃子。


    裴夫人包餃子的手藝一絕,比起家裏的大廚,別有一番風味。


    李家的大廚是資深食家,做出來的飯菜,色香味俱全,挑不出一點毛病,隻是少了一種家常的風味,但有時候,這一絲風味,才是最重要的。


    李諾看了看對麵的裴哲,疑惑問道:“裴大人今天不是有公務要外出嗎?”


    裴哲夾起一隻餃子,說道:“哦,剛才張縣丞過來了,自告奮勇要去替本官撫恤孤寡,本官拗不過他,就讓他去了……”


    張縣丞剛才跪在地上,抱著他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自己不答應他,他就不起來,裴哲無奈之下,隻好讓他去了。


    本來佐官如此聽話,他應該高興才對。


    但裴哲卻怎麽都高興不起來。


    昨天李諾當眾打完王鉞,他就隱隱覺得哪裏不對,直到剛才張縣丞一反常態,跪在他麵前求他放過自己,裴哲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壞了!


    他成李玄靖的走狗了!


    就算他不是,但奈何別人認為他是。


    說起來,這些天,李諾在縣衙審案,他自己鞍前馬後,兩人連吃飯都在一起。


    昨日考功郎中又將親兒子送到縣衙認罪,連夜辭官捐款,舉家離開長安,除了李玄靖,誰有這種震懾力,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就連他自己都覺得他投靠了大理寺卿。


    如今的朝堂,各方勢力錯綜複雜,長安縣令的位置,又極其敏感,是不可能獨善其身,超然物外的,遲早要麵臨站隊的選擇。


    他早已有此覺悟。


    但沒想到,他還沒選,別人就替他選了。


    “唉……”


    想到那位李大人的風評,裴哲長長的歎了口氣,這一次,他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唉……”


    此時,宋府,聽宋慕兒和宋凝兒講完這道足有五項的方程題目,頭發花白的老者,也不由的歎了口氣,心中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他教了一輩子算學,難道真的不如一個傻子?


    這道題目,已經是《算經》中“方程”這一章最難的題目之一了,一些深入學習算學數年的書院學子,尚且不能完全掌握,但這兩個六歲的小姑娘,不僅能計算出正確的答案,還講解的頭頭是道。


    說明她們是真的理解了。


    他是沒辦法將她們教成這個樣子的。


    凡事就怕對比。


    他隻要講的稍微深奧一點,兩個小姑娘就犯困,就像是十年前她們的姐姐一樣。


    這讓他產生了一股濃濃的挫敗感。


    不遠處,宋佳人看他的眼神,更是讓他心虛。


    他看懂了那道眼神的意思。


    十年之前,他教她算學的時候,曾經給出過她“沒有算學天賦”的評價,在他看來,宋家這兩個雙胞胎小姑娘的算學天賦,與彼時的宋佳人相比,其實半斤八兩。


    現在看來,不是她們學不會,而是自己不會教。


    屬實是誤人子弟了。


    心中這樣想著,今日他都沒有教新的內容,隻是讓她們複習了以往學過的知識,獎勵了她們一人一朵花鈿,留下幾道題目,就匆匆離去……


    宋凝兒這次雖然也得到了先生的獎勵,但宋慕兒也有,這就沒什麽好開心的了。


    她看著小冊子上新的題目,烏黑的眼珠滴溜溜的亂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宋慕兒看穿了她的心思,冷哼說道:“你別想再騙李諾哥哥給你講題了,我已經和他約定了暗號,你騙不了他了!”


    宋凝兒一愣,問道:“什麽暗號?”


    “一二三四五……”


    宋慕兒說了一句,然後對她眨了眨眼睛,說道:“我都六歲了,你當我三歲小孩子啊,還想騙暗號,我就不告訴你,略略略……”


    調皮的對宋凝兒吐了吐舌頭,她就飛快的跑開了。


    宋凝兒雙手環抱,不屑道:“什麽破暗號,誰稀罕聽呢,我去問瑜哥哥……”


    片刻後,宋府一處院子。


    宋瑜講的口幹舌燥,捧起茶壺,一飲而盡,頗有成就感的問宋凝兒道:“懂了嗎?”


    宋凝兒搖了搖頭:“不懂。”


    宋瑜揉了揉眉心,覺得有些頭疼。


    這道算學題,先生當初就是這麽和他講的,他也是花了好長時間才弄懂,而且那時候他都十幾歲了,凝兒才六歲,怎麽現在六歲就要學這麽難的算學了嗎?


    他六歲的時候,還在背九九歌呢。


    無奈之下,他隻能再講一遍。


    “懂了嗎?”


    “不懂。”


    “這次總該懂了吧?”


    “這裏為什麽要這樣呢?”


    “算學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先生就是這麽教的,你也這麽做就行了……”


    ……


    宋瑜已經喝光了三壺茶,還是覺得口幹舌燥。


    同時他也明白了一件事情,哪怕是最簡單的“方田”問題,對於現在的凝兒來說,還是太難了,她根本沒辦法理解。


    宋凝兒也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的瑜哥哥和宋慕兒的李諾哥哥不一樣。


    李諾教她算學題的時候,就不會像瑜哥哥這麽說,他不僅僅會告訴她怎麽做,還會告訴她為什麽要這麽做,他講的自己就能聽懂,瑜哥哥講的,還不如先生呢……


    早知道,那天就讓他玩一玩自己的藤球了。


    那樣的話,他也會像喜歡慕兒一樣喜歡她了吧?


    在宋凝兒看來,她不讓人家玩她的玩具,人家不喜歡她,是很正常的事情。


    換做是她被那樣對待,她也不會和自己玩。


    “哎……”


    想到這裏,她不禁有些後悔,學著大人的樣子,悠悠的歎了一口氣。


    ……


    長安縣衙。


    李諾今天回來得早,沒有等到天黑才走。


    他自己倒是沒什麽,但卻不好意思拖著縣衙這麽多人陪他一起加班。


    反正案子就在那裏,今天不判,明天還能判,今天他的收獲已經夠多了。


    即便是依舊沒有重案,一個白天的時間,他也累計收獲了七天的壽命,現在的壽命達到了四十八天。


    而今天放衙之前,依舊有很多百姓在排隊,可以預見的是,未來幾天,他都有事可做。


    回到家後,李諾發現宋慕兒已經在等他了。


    不對,這也可能是宋凝兒。


    姐妹倆長得一樣也就罷了,連穿的衣服,戴的首飾,掛的香囊都一樣,李諾可分不清誰是誰。


    他正要核對暗號,小姑娘便先開口說道:“一二三四五!”


    “……”


    李諾有些無語,這傻孩子,暗號是用來考宋凝兒的,不是來考他的,他又沒有一個雙胞胎兄弟,哪有她自己先說暗號的道理?


    想到她才隻是一個六歲的孩子,李諾也並未說什麽。


    李諾隨口問道:“伱佳人姐姐呢?”


    宋慕兒道:“剛才還在,這會兒不知道去哪裏了,李諾哥哥,你再給我講講這道題好不好?”


    李諾接過她遞過來的小冊子,今天的題目不再是多元一次方程組了,而是求不規則圖形的麵積,這在《算經》中,被歸類為“方田”問題。


    “方田”,即方形的田地,官府需要精確的丈量土地麵積,才能確定具體的賦稅,對於計算各種不規則田地的麵積,有迫切的需求,也因此在算學中衍生出了“方田”這一大類。


    《算經》這一章中,學子們需要掌握正方形,長方形,三角形,梯形,圓形,扇形等各種圖形麵積的計算。


    宋慕兒問他的這道題,是一個由長方形,三角形,梯形拚起來的不規則圖形,隻要分區計算出各個部分圖形的麵積,再將它們加起來就行了,對李諾來說很簡單,但是宋慕兒連麵積計算公式都不知道,李諾得從最基礎的開始教。


    教有一定基礎的學生還好,宋慕兒沒接觸過這些,哪怕是長方形麵積是底乘高,她都要多問一句為什麽。


    李諾隻好從最基礎的給她講起,講了好幾遍,好不容易才讓她產生了麵積的概念。


    講到三角形麵積是底乘高的一半,她又開始問為什麽,李諾隻好做出輔助線,補出兩個長方形,讓她自己推導,好在剛才長方形麵積她計算她已經懂了,在李諾補出完整的圖形後,她自己很容易就能推導出來。


    然後是梯形……


    花了不少心思,才讓宋慕兒自己計算出了這道題,李諾長舒口氣。


    這道題本身不難,但給一個六歲的孩子講清楚,還是不容易的。


    李諾心中剛剛升起一點小小的成就感,一道小小的身影跑進院子,望著坐在李諾身邊的人影,生氣道:“宋凝兒,你在幹什麽!”


    李諾看了看門口那氣憤的小姑娘,整個人都傻了。


    片刻後,宋慕兒雙手叉腰,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李諾,沒好氣道:“你讓我說你什麽好,‘上山打老虎’是讓宋凝兒對的,不是讓你對的,你怎麽這麽笨呢,又讓她給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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