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生,隻要是安寧所願,就是她帝梓元所願。


    軍獻城是西北重城,城池堅厚,兵甲凜冽,擁五萬大軍,八萬百姓。大靖立國二十年,此城得施元朗鎮守,禦北秦大軍於國外不計其數,得“大靖第一鐵城”的美名。


    雲夏曾有言,軍獻不破,大靖永安。


    可惜一年前,北秦東騫以兩國皇室子嗣喪命大靖都城之名討伐大靖,二十萬北秦鐵騎一夜突襲軍獻城,城中副將叛變,於深夜大開城門迎敵。施老將軍匆促迎敵,隻來得及在城破之際布兵禦敵護送一部分婦孺幼童離開,三日後軍獻城破,五萬將士戰死城頭,屍骨埋了城外三尺高,七萬百姓除卻一萬幼童,四萬壯年被坑殺,昔日繁盛向榮的軍獻城,如今隻存活不足兩萬老者婦孺,以及那氣勢洶洶占據滿城的數萬北秦鐵騎。


    隻是倒也奇怪,兩個月前軍獻城守將連瀾清大開城門,開始允許臨近村莊逃亡的大靖子民回城尋親,並貼出告示不再屠殺大靖子民。到底血脈連心,這些日子不斷有牽掛家人的百姓從其他地方趕回軍獻城尋找親人,隻要能說出曾住在軍獻城何處,且有親族來接,守城的北秦副將並不為難,一律放行。


    是以最近軍獻城百姓臉上多了不少笑容,連帶著整座城池都煥發起生機。直到八日前連瀾清決定將施老將軍的骨灰放在城牆上祭拜並要帶回北秦王城的告示貼出,留在城內的百姓歡喜之心頓時滅得一點不剩。但北秦五萬鐵騎守城,城內的百姓除了憤怒,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一年軍獻城被北秦占領,城內著異族服飾從漠北而來的北秦人也多了不少。站在街上放眼看去,沉默頹喪行色匆匆的大多是被困圍城的大靖百姓,囂張狂妄橫行霸道的皆是北秦子民。


    兩國積怨已久,血仇難解,除非一者亡國,否則世代難相容。


    軍獻城內有一家君子樓,掌櫃姓君,祖傳的君子茶清香飄百米,乃西北一寶,往年這家茶樓吸引雲夏之上的訪客不知凡幾。連瀾清好茶,對此樓手藝獨獨欣賞,城破之際下令不得為難君家人和君子樓,是以君子樓得保,並在森嚴蕭條的軍獻城還能經營下去。


    此時,君子樓二樓。一布衣男子在廂房內臨窗而坐,望著街上稀落的大靖百姓和不時揮著馬鞭揚長而過的北秦人,眉微微擰住,摩挲茶杯的手一直未停。


    這人模樣普通,衣飾簡單,卻偏生生了一雙威儀深邃的眼,隻這麽隨便一坐,便令人心生忌憚,不敢在他麵前放肆胡為。


    廂房門被推開,一侍從悄然走進,朝坐著的男子低聲回稟。


    “殿下,暗衛傳來消息,連瀾清把老將軍的骨灰置於施府大堂,隻留下五個侍衛把守。”


    “施府怕是早就布滿重兵,隻等孤自投羅網。”男子將瓷杯放下,碰出清脆的響聲。說這話的人正是帶了麵具的韓燁,他隻帶了一個侍衛,三日前星夜兼程趕至軍獻城。


    韓燁眯著眼,心有所想。三國交戰已近一年,連瀾清若想把施老將軍的骨灰帶回北秦王城多的是機會,根本不必拖到這個時候。漠北局勢大變,三個月內這場戰爭必出勝負,否則隻有議和一途,這不是韓燁和帝梓元樂於見到的結果,也不是一心逐鹿中原的北秦大將所想的結局。連瀾清想扭轉戰局,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將他這個大靖太子生擒軍獻城,進則摧毀大靖士氣,繼續南下,退也可手握他的性命增加兩國談判的籌碼。


    連瀾清有這個打算非一日之計,數月前允許大靖百姓入城尋親便是第一步,韓燁比誰都清楚,可他卻不能不來。


    施老將軍待他,如子侄。施諍言於他,是兄弟。還有安寧……


    連瀾清設下一個天下人都能瞧明白的棋局引他入甕,怕是任誰都以為他不會來。


    韓燁站起身,望向城北施府的方向,手負於身後,眉峰凜冽。


    他有什麽不敢的,這是大靖的國土,他是大靖太子,有何不敢踏進這座城池,帶他的師長回故土!


    這時,二樓大堂臨窗處,一男子飲下一杯清茶,看向一旁笑道:“阿清,果然是好茶,不枉你心心念念這麽些年,破城之際還想著保下這座茶樓。”


    他身旁立著的青年長身如玉,麵容俊秀,一雙眼極為內斂,一觀便不是常人,聽到這話神情未有波動,隻對著坐下的人恭謹行禮。


    “陛下,軍獻城雖有重兵把守,但這些日子不太平,您身份貴重,還是先回王城吧。”


    第五章


    二樓大堂裏除了他們這一桌,未有其他客人,是以兩人言談倒也放心。


    “怎麽?你怕擒不住韓燁,還把朕給賠進去了?放心,誰會猜出朕會親自來軍獻城?”北秦王莫天笑笑,不以為意。


    莫天不像大多數北秦人一般粗獷蠻橫,他模樣俊美,一雙眼很是冷沉淩厲。他著一身北秦錦衣,承襲生母的祖綠色眸子乃塞外人獨有,一觀便不是中原人士。如今出入軍獻城的北秦貴族不在少數,他的打扮並不顯眼。


    連瀾清皺眉,勸道:“陛下,臣聽說山南城守將歸西是中原第一劍客,即將踏進宗師之列。當年他化名宋簡在東宮七年,和太子韓燁情誼深厚,這次韓燁如果來君獻城,他或許會跟隨,您此趟未帶國師出行……”


    莫天抬手,打斷他的話,篤定道:“如今兩國正值交戰,以韓燁素來的行事做派,如果他真的入軍獻城,必會獨身前來,絕不會調遣守將,何需擔心?再者……”他抬眼掃向連瀾清,“韓燁一個大靖太子敢踏進駐紮五萬鐵騎的君獻城,難道朕會因為顧忌一個中原劍客就逃回王城?”


    莫天君威向來甚重,此話一出便有些不輕不重的怒意。連瀾清心底一怵,低頭就要跪下:“臣妄言,請陛下責罰。”


    莫天隨手托住他,朝樓下飲茶談笑的客人和廂房內掃了一眼,淡淡開口:“人多,嘴雜。”


    連瀾清知自己差點露了行跡,立在一旁不再言語。


    “阿清,等霜露節祭祀完後,你把施元朗的骨灰就埋在城北外郊的施家陵園裏吧。”


    靜了片刻,莫天的吩咐突然傳來。連瀾清神情未變,朝他看去。


    “施元朗雖是大靖悍將,但朕向來敬服他,把他埋在軍獻城,也算了他心願。”莫天話止,微嘆:“十年前你父親戰死沙場,朕知道施元朗和你有大仇,所以當年才沒攔著你潛伏在大靖,化名秦景留在軍獻城。不過這些年他悉心教導你,總歸於你有恩。他既已死,你便當世事皆過吧。”


    此話石破天驚,卻能解韓燁和帝梓元將近一年的疑惑。


    世人隻知連瀾清是數年前的北秦統帥連宋之子,十年後橫空出世得北秦王看重。一年內從三品副將爬到一軍副帥之位,在北秦軍中的地位隻在老將鮮於煥之下。


    一年前軍獻城城破,世人皆知除了北秦傾舉國兵力逼近城池讓施元朗猝不及防外,也因為軍獻城周郊和城內的布兵圖被盜,城門被叛將秦景打開所致。


    軍獻城一役後,帝梓元和韓燁曾遣探子細查秦景,得知秦景十年前投奔施家軍,因天資聰穎被施老將軍重用,且親自教他兵法謀略。數年前施老將軍將山南城交予他駐守。秦景在山南城一呆就是五年,直到施諍言隨安寧回京,軍獻城無副將可守,施元朗才將他調回。當初韓燁入西北統兵三年,隻聽聞此人,未曾見得一麵。卻不想數年後這個施老將軍曾引以為傲的弟子竟會背叛大靖,毀了軍獻城。


    當時探子查出秦景戰死在破城之日,帝梓元和韓燁以為沒了手誅此人的機會。但聽莫天剛才此言,連瀾清就是秦景,秦景就是北秦副帥連瀾清。


    此人到底如何倒也難下定論。國讎家恨裏,孰是孰非,孰對孰錯,本就不易說,亦難說。


    畢竟權謀博弈裏離間乃是常事。一朝他身份大白,受大靖子民唾棄辱罵不假,可他同樣也會成為北秦人的英雄。隻不過他與施元朗雖有滔天大恨,也有十年師徒之誼。北秦為其故土家國,可這些年他在大靖也有知己良朋。


    至少十年時間,他不是連瀾清,而是秦景。


    連瀾清一慣清冷的眼底閃過一抹和緩,隻是悄然而逝,微不可見。


    “臣本就沒打算將他的屍骨遷往王城,不過是激將之法,讓韓燁自投羅網。”他低頭,沉聲道。


    莫天一愣,瞥了他一眼,抬手替自己續滿茶,“你是為了朕和德王的三月之期?”


    連瀾清點頭。


    大靖內亂不休,帝家崛起威脅皇權,這次兩國聯手攻下大靖本是十拿九穩之事。德王莫雲想拿下大靖後擴充領地,方才甘心將手中的西軍投入戰場。哪想帝梓元竟舍了帝家仇恨奔赴西北,和韓燁聯手抗敵,生生止了韓家大廈將傾的滅國之勢。如今戰局僵持,北秦國內耗損巨大,朝野中漸有停戰之聲,德王覬覦兵權,上書鮮於老將軍領兵無方,欲撤回西軍。若此時撤軍,北秦必敗無疑,一年之戰毫無意義。莫天無奈下隻得同意三月內戰局若無寸功便停戰議和,除將西軍統轄權歸還外,還將德王的領地擴充三城。但如此一來,莫天的皇權定遭削弱,北秦內亂必生。


    連瀾清和莫天一起長大,情分深厚。當年連父戰死沙場,連瀾清潛伏大靖一去十年,連家無人支撐門庭,隻剩一母一女,虧得莫天扶持才未敗落。連瀾清對莫天忠心耿耿,為了守住兵權,想出此法並不為奇。


    “沒有你,軍獻城百年難破。如你肯坦誠這十年的身份和經歷,以你對北秦之功,朕封你為侯也不為過。就算德王想奪鮮於煥的軍權,朕也能讓你頂替,朝堂上無人會反對。”莫天抿了口茶,道。


    鮮於煥是先皇留下的老將,莫天雖倚重,但顯然更信任連瀾清。


    連瀾清皺眉,“陛下,您答應過臣不再提這件事。”


    莫天放下瓷杯,沉默半晌,開口道:“阿清,軍獻城一戰大靖死了幾萬百姓,你可是不忍了?”


    軍獻城一直是大靖防禦北秦的壁壘,城中百姓自來悍勇。一年前開戰時施元朗雖送走了大部分老弱婦孺,但城裏的年輕人卻沒有一人離開。這些百姓扛著大刀跟著施家軍守城,北秦大軍攻入時,雖下令不殺平民,卻不得不將護城的青壯年坑殺,否則北秦絕無掌控軍獻城的可能。


    這數萬大靖百姓,曾是秦景過往十年守護的子民,也是曾經將他奉若戰神、忠心愛戴的子民。


    連瀾清眼底瞳孔猛地一縮,身體有瞬間的僵硬,他望向軍獻城外朝北而去的方向,眉間帶出淩厲的剛硬,冷聲回:“十年前施元朗攻入景陽城,父親拚死一戰,讓副將護衛連氏族人逃命,最後連家五十餘口全都慘遭施家軍殘殺,最幼者才三歲。當年他們沒有半點仁心,今日臣又何須顧惜。陛下放心,臣是北秦人,絕不會對大靖任何一人心慈手軟,誤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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