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深沉的夜


    雨一直下個不停。臨睡覺前,我照舊從床底拖出藏好的畫具,拿了根炭精條在紙上塗塗抹抹。我想畫個女人,像是安格爾筆下薔薇色的大宮女,拉長腰肢側臉斜覷著畫外。


    敲門聲響了,我的手一顫,碳條在紙上戳了個黑洞。我趕緊收起東西,沖門外人說:“進來吧。”


    原來是劉媽,她送宵夜上來了。擺好東西還不肯走,似乎有話要說。我微笑地看著她,她說:“太太讓我跟你講,明天你遠房的表妹要來了,是你四姨媽的養女,照理和你並沒有血緣關係。太太怕你總那麽漫不經心的,雖然笑,可又看不出真的在笑……”


    我笑著說:“知道了,你也早點睡吧。”她搓搓手走出去,把門輕輕關上。


    這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穩,眼前老有東西在晃。後半夜是被渴醒的,睜開眼後嗓子火燒火燎,像要噴出滾滾的濃煙。我下樓喝水,鬼使神差地竟從後門悄悄走進後院,踩著灌木叢一點一點往客房的窗外靠。我那時一定是瘋了,不然偷窺這種下作的勾當,我無論如何也幹不出來。


    還沒走近,就聽見說話聲,嘰哩咕噥辨不清音色。好不容易雙腳貼住了牆根子,我把沒栓插銷的窗框向外撥開一點,豎起耳朵,撩著窗簾一角往裏看。


    床頭燈亮著,一圈昏黃的光,把一簇鮮紅的頭髮照得像化開的血。我順著那灘“血”看下去,濃飛的揚眉豹目,筆挺的一桿鼻樑,嘴張著像要喊什麽。再下麵是赤裸的兩片胸肌,茶色的奶頭上蓋著另一個男人的手。我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搖搖頭再睜開,還是那隻手,男人的,因為長年握槍,關節微微有點變形。它把扁平的肉豆子撚起來,像麵丸一樣搓來搓去。


    櫻木花道粗大的五指插進胸前人烏黑的頭髮裏,咬牙切齒,那樣子竟然挺孩子氣:“幹你娘的,洋平,你他媽一晚也閑不住麽,這可不是在自家窩裏,被人發現咋辦,滾回你的房!”


    水戶洋平埋頭舔了會兒,一路拖出亮晶晶的軌跡,直舔到紅髮軍官嘴邊,含住他開合的下唇,低聲咕噥:“少將,屬下是來向你匯報敵情的。鬼子離開原駐地虎石台兵營,沿南滿鐵路向南行進。”他鬆開少將硬邦邦立起的奶頭,一路摸下去。“夜二十二時二十分左右,鬼子的一個小分隊在柳條湖南滿鐵路段上引爆小型炸藥,炸毀小段鐵路,並嫁禍東北軍。”他解開少將的褲褡褳,暗紅色的茂密毛叢鑽出來。“爆炸後,鬼子分南北兩路,向中國軍隊駐地北大營進攻。東北軍第七旅毫無防備,被打得措手不及。”他一下子抓住少將的寶貝疙瘩,激得男人全身一震。


    “媽的!”櫻木花道實在忍不住了,大手抓起水戶洋平的頭髮,把他的臉扯得後仰,一頭撞過去,在跟著自己出生入死十幾年的心腹額上開出一朵花:“這種時候叫少將,你是存心讓老子下不了台麽!”


    水戶洋平摔下床,捂頭痛得齜牙咧嘴:“六二零團團長櫻木花道神勇善戰,帶領部下自衛抵抗,殲敵兩百,殺出重圍,安全撤離。”


    “你!”紅髮軍官揪起部下,忍了好久,鐵錘樣的硬腦殼終於沒再砸下去,手一鬆把他放了,翻個身側躺,閉上眼,“本天才懶得跟你這種鳥人費口舌,睡了。”


    過了好久,床邊的男人都沒說話,就那麽望著賭氣的紅髮人,一動不動。從這兒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我感覺得出,那目光很深,很沉。他是個頂適合沉默的男人,隻要不說話,再叼根煙,就比誰都深情。


    約莫過了十分鍾,男人又開始蠢動,這時我的腿已經麻得沒了知覺。水戶洋平爬上床,壓在紅髮軍官身上,用掌心一寸一寸撫摸他的皮膚,摸得很慢,煽情得很。櫻木花道被摸煩了,一睜眼又要破口大罵,卻在對上男人一雙眼後愣住了,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水戶洋平的手慢慢滑到身下人的左肩,張開五指蓋住那疤痕猙獰的斷麵:“這兒,還痛麽?”


    櫻木花道看著他,嗬嗬笑了,一臉輕鬆:“八百年前的事兒了,還痛個屁。天才我響噹噹一條好漢,缺條胳膊眉都不會皺一下……”他突然頓住,因為水戶洋平低頭伸出舌頭去舔他的肉疤,捧著那不到三寸長的臂根,舔得他一陣瑟縮。


    水戶洋平喃喃說:“我總是很開心,又很痛苦。這隻手是為我沒的,就像打了個烙印,你是我的,誰都搶不走。可這疤在你身上,就像在我心上,這輩子也好不了,每天都隱隱作痛……”


    櫻木花道愣了半晌,咧開嘴笑了:“你小子,說什麽瘋話。你是我兄弟,為了兄弟我缺根胳膊算啥……你是我愛人,為了愛人我這條命可以不要。”後半句話,他越說越低,支支吾吾的,等說完了,臉已經紅得跟猴子屁股一樣。


    水戶洋平緊緊抱著紅髮軍官,像要把他揉進身體裏:“少將,花道,一輩子吧,到永遠,別離開我,求求你……”


    櫻木花道摸著他的頭髮:“洋平,咱們都是男人,家仇國恨比天高。這些兒女情長的瑣事,就在無人的夜裏互相分擔一下吧,天一亮,穿上軍裝,該咋樣還得咋樣。”


    水戶洋平說:“我懂,我懂……”


    後麵的事我就沒看了,也不敢看。我把背靠在窗牆上,閉眼仰著頭,幾縷失去摩絲固定的頭髮垂在眼瞼上,撓得很癢。我從沒這麽狼狽過。


    房裏紅髮軍官開始喘粗氣,低聲叫著:“洋平,臭小子,你慢點兒,老子遲早給你操死,啊……”我靠牆蹲下,隨手抓了一把糙,把它們黏糊糊的汁液擠出來胡亂塗抹在掌心裏。這時一串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等我回過神,一隻沒穿鞋的腳已經靜悄悄落地。


    哥放開床單碎布結的繩子,看到我嚇了一跳,小聲說:“你怎麽在這兒?”他看一眼客房窗子,臉色一冷:“你也……”他不再說下去,顯然聽見了屋裏的動靜。我沒來得及阻止,他就貓腰走近窗邊,撩開窗簾往裏看。他的嘴慢慢張大了,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


    “啊!”房裏人扯開嗓子叫了一句,立刻安靜了,仿佛用什麽堵住了嘴。那一聲就像暗夜裏的碎玻璃渣,閃了閃,轉瞬即逝。


    哥的喉嚨裏擠出野獸般的低吼,他跌跌撞撞往後退,從糙叢中撿起一塊巴掌大的鋒利石片,繞過後院朝前門猛衝過去,光腳在地上打出啪啪的輕響。


    糟!我心裏叫不好,飛快站起身,鼓足了力追他,在轉角處抓到他飛揚的齊肩長發,往後一拽,兩人滾作堆跌成一團。


    “操你媽的仙道彰!”他惡狠狠看著我,嗓子已經啞了,隻能發出可憐的氣音,“你他媽比老子個兒高了不起麽!老子是你哥,你放手,讓我去殺了那畜生!我要殺了他!”他奮力掙紮,胳膊一揚要用石片割我,我抓住他的手腕往地上一砸,他痛叫著鬆開手,石片骨碌碌滾到一邊。


    我低聲說:“哥,你能做什麽?去殺了那傢夥?然後呢?這事鬧大了,你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怎樣的將軍?讓所有人都指著他的鼻子罵,吐他唾沫,扔他石子,說他是比婊子還不如的兔兒爺?讓他沒了愛人又沒了地位,這輩子過得跟老鼠一樣窩囊?哥,好好想想,當作什麽都沒看見,把今夜忘了吧。”


    哥慢慢平靜下來,突然哭了,抬起淌血的手遮住眼,喃喃說:“我活了這麽大,從沒喜歡過什麽人,從來沒有……”


    我在心裏說:我知道。我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站起來:“哥,回房吧,這麽晚了,好好睡一覺。”我側耳聽了聽,寂靜的夜,那起伏壓抑的低喘已經沒了。


    【3】大哥的愛


    第二天一早,我下樓撞見衛生間的門虛掩著,裏麵兩個人影。水戶洋平一手扶住紅髮軍官的臉,另一手的刮鬍刀蘸了肥皂水,仰頭認真地幫他剃鬍子。櫻木花道時不時做個鬼臉抱怨:“癢死了!”水戶洋平戲謔地說:“你自己颳得幹淨麽。”


    朝霞從窗外擠進來,給兩個英俊男人鍍上筆挺的硬邊,像兩尊銅像。


    櫻木花道和水戶洋平沒吃早飯就走了。


    幾輛軍用吉普開到院門外,裏麵出來五六個士兵站成兩排,一個上前按門鈴,把劉媽嚇得半死,後來才知道是虛驚一場。那年輕士兵進了門,哢地一聲沖紅髮軍官敬禮,湊近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櫻木花道臉色一下子變了,匆忙披上軍大衣,對父親說:“鬼子狗膽包天,上老子的地盤找茬了,愣說我們窩藏地下抗日救國會的學生代表,被軍部的弟兄攔在外麵僵持不下。浩之,我先走了,日後再敘。”說完跟水戶洋平帶領著部下離開。


    雨後的初冬清晨,院子裏的糙搖曳著枯瘦的精,蒙著淡淡的水汽,有種頹敗的美。那人淺灰藍色的背影像要化在空氣裏,顯得那麽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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