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江 by 公子恆


    【


    ── 夜 ──


    夜深,窗外沒有星。諾大的房像一隻冰冷的棺材,空氣薄涼如止水。我寫完作業,赤腳走進起居室,打開一聽可樂呆坐在沙發上。四周的家具是一段段木乃伊的幹屍,無一絲活氣。靠牆而立的老式笨重櫃鍾,秒擺發出嗒嗒的聲響,像鬼路上離魂的腳步,不眠不休。


    這樣的夜晚,我一直經歷,從未停止。三千多個無星夜空的影像,堆疊起我十年幼小的人生。其實星總是有的,隻是我看不見,星再亮,也比不及父親的雙眼,我念想著那對眸子,於是再亮的星也如一粒沙石,醜而拙。


    可樂罐空了,我將它放在茶幾上,仰首望著白白的天花板。我聽見血液流過全身,心髒勃勃鼓動,毛髮生長,這些聲音伴著鍾錶的秒擺,組成一支寂寞的歌,我獨自吟唱。


    我起身,赤腳緩緩走上樓梯,一階,二階,三階,四階……站在昏暗的過道裏,走廊像一條長長的貓舌,兩旁閃著尖利的齒,排向不知名的喉管深處。


    我望著走廊盡頭的那扇房門,它緊閉,不透一絲fèng隙,聽不到聲音,看不到光。那是父親的臥房,十年,我從來沒有進入過,甚至不曾透過門fèng做模糊的窺探。白天它上鎖,夜晚就變作地獄之門,充滿致命的誘惑和危險。


    “永遠不要靠近它。”父親說。


    我至今難忘嬰孩時代的陰影──時鍾敲響八點,父親就從搖籃旁起身,向我道一聲晚安,轉身離去。我看著他走出門,走過長長的、黑洞一般的走廊,消失在那扇門後,房門關上,將我關在希望之外,關在無盡的孤獨和黑暗中。我很小就放棄了用嚎哭博取同情的方法,“爸爸我怕陪我”的說辭也不管用,唯有等待,待月沈,待天明。


    我望著那扇門,心中湧起極度的悲。父親註定不是我的,他屬於門後的那個世界,屬於無數個無星的夜。我止不住抬起的腳,赤掌踏在光滑的地板上,傳出柔軟的沙沙聲。“停止吧。”我對自己說,然而不能。那扇門離得近了,我看清它雕花的扶手和黑色的鑲邊,觸手一片冰涼,我已經將五指放在門把上,牢牢攥住,像在捕捉一個遺失的夢。“停止吧。”我閉上眼,眼角流出淚。再次睜開時,手中多出了一把鑰匙,它伴隨我兩年,從未用過,無星夜晚,看著它,就能入睡。


    我定是被鬼迷了心竅,妄圖違背父親的忠告。微弱的響聲之後,門被打開,我悄然踏入室內,心跳如鼓。那一瞬我看見了瑰麗的影,然而幻境過後,餘下的不過是晦暗的真實。


    房中點滿紅燭,燭淚淌下,似一片血的海洋。綿綿晃動的光華中,我看見四麵牆上被大大小小的相片覆蓋,一張連著一張,一層疊著一層,黑壓壓劈頭蓋臉而來,像一隻巨大噬人的嘴。所有的相片都是關於一個男人,一副容顏,一個名字──富江。


    那些大大小小的臉,因著黑白底片的緣故泛著慘冷的光,眸子極黑,緊緊盯著鏡頭。我站在臥室中央,被無數雙鬼氣森然的眼睛死死盯著,覺到一股令人作嘔的眩暈。富江,富江……我的眼淚滑過腮邊,滑進嘴裏,鹹而腥。


    爸爸,富江是誰?


    小笨蛋,你就是富江啊。


    我是說另一個富江,我出生前的那一個,我從未見過的那一個。我知道,您給我起名富江,是因為他叫富江。


    ……他是你的父親……


    我的父親不是您麽,爸爸。


    我是你的母親。


    回憶cháo水一般退卻,我站在臥室中央,四周環繞著富江,這個給了我名字的男人,這個搶走父親的男人,這個自我出生後再也不曾出現的男人。富江有一張美麗的臉,子夜的長髮,妖精的眼瞳。每個清晨,父親為我梳頭,他站在身後,持一把木梳,平舉在我頭頂上方,緩緩落下,從髮根,到發尖,柔滑得像春水。我從鏡子裏看他英俊的臉,和兩顆星子一樣的眼睛。他嘆息著說:“富江你啊,像極了你的父親。你還小,長大以後,定然會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然後他就會說:富江也有這般長的頭髮,也有這樣的雙眼,這樣的容顏。


    給了我相同的名字,讓我蓄了相同的長髮,父親是在通過我,緬懷眼前相片中的男人──這個真正的富江。我模糊的淚眼轉向右方,那裏立著一張寬大的床,層層疊疊的紗幔從天花板垂落,燭火翩然,映照出床中人的影影綽綽,朦朦朧朧的,是父親。他壓抑的呻吟,一聲聲傳入耳中,擊打我痛創的心。停止吧,我對自己說。然而像是牽線的木偶,我悄然走近,撥開那層紗幔,向床中看去。


    父親宛如山巒般肌理起伏的背正對著我,順著肩胛向下,是古銅色窄實的腰身,翹起的臀瓣,修長的腿。我的父親,他趴跪在床上,右手執一根粗黑的男形,深深插入自己股中,來回翻攪。我的眼淚流得愈加厲害,幾乎模糊了視線,那茶色的小洞綻放,卻不是為我。


    父親的下身,yin水流得一塌糊塗,順著光潔的大腿內側滑落,沾濕了雪白的被單。我看不見他的臉,然而那俊挺的麵上,定是極度的快感和喜悅,這高cháo如此強烈,使他陷入七彩的幻境,再看不見,再聽不見,僅餘下官能,輾轉迴環。


    我聽見他低低地喊:“富江……富江……”我閉上眼,想像那名字的彼端,維繫的是我。我退到屋外,輕輕將門關上,關上這一室綺麗的風景,風景如畫。


    ── 父 ──


    生日,我十二歲。又一個無星的夜。我獨坐客廳,眼前空無一物的茶幾上,立著十二根細弱的燭。父親從來記不起我的生日,他是潛意識裏要忘記那天分娩的痛苦。蠟燭慢慢燃盡,在玻璃上留下十二個黑色的疤,醜陋不堪。


    我起身,輕輕上樓,來到父親臥房的門外。這是我第二次站在這裏。掏出鑰匙,啪的一聲,門鎖打開。我走進去,穿過鋪天蓋地的富江,靜靜立在床前。我看見那古銅的強壯肉身,隔著一層淺薄的紗帳熠熠生輝,刺目的光芒幾乎灼瞎我的眼。我懷疑父親是在藉著手yin和這一室的幻境,滿足他自虐的本心。也許他對富江的愛,紮根於他對自身的恨。


    “爸爸。”我撥開紗帳,輕輕喚道。他受到驚嚇,從高cháo前的痛苦中清醒,身體劇烈震動。他想要轉身,然而這個動作卻使插在體內的男形進入甬道更深處。“啊……”他淒楚地叫了一聲,軟軟癱在床上,像麵臨危險的小鹿,帶著恐懼的神情死死瞪著我。我笑了,這笑定然很美,因為他星子般浸在薄霧中的雙眼,流露出瞬間的惘然和迷離。


    “爸爸。”我俯身上前,撫摸他硬如刀刻的麵頰,“你在這裏,每晚做著這種事麽……”“混帳!”他打斷我的話,然而卻不具半分威懾。陷在激情餘韻中的身體,因這一聲嗬斥而用盡最後的氣力,仰身倒在雪白的被單上,胸口處劇烈起伏。“你……”他勉強抑製住喘息,“誰允許你進來的……”我低頭,啄上他的唇,他想要閃躲,卻被我用雙掌鉗住下顎,無法動彈。嘴唇相觸的那一刻,我的心中湧起悲傷,那是因極度的喜悅而產生的極度的悽惶。


    “忘不了他麽?”我冷冷說,用全身的重量阻撓他魚一般躍動的身體,“還是說,被他操弄習慣了,離了他,這yin盪的肉身就饑渴地尋求慰藉。”他再沒有力氣,於是放棄掙紮,閉上雙目,絕望的淚水從眼角滑落,滴進枕中,消失不見。他的睡袍散亂地放在一側,我抽出腰間的係帶,緩慢將他的雙手捆綁起來。這一刻,我的心中湧起奇異的神聖感,仿佛偉大的藝術家,要用畢生的精力完成天堂和地獄的傑作。我就是雕刻者,要將世間最美的裸體,捆綁成世間最美的雕像,永立不倒。


    我專著地進行手上的工作,完成了,審視一遍,覺得不滿意,又解開來重新捆綁。父親像一隻破敗的人偶,任我翻來覆去地擺弄,麵上是極度無望的悲愴。然而我卻認為,他的心中是隱含期待的,期待被我壓在身下yin辱,因著我這張同富江神似的臉,以及我身上所流淌的,他和富江的血脈。


    我翻過他的身體,讓他麵對著我,他的臉歪向一邊,覆滿晶亮的水跡。“哭什麽?”我舔著他的麵頰,“你不是習慣了麽,這個地方……”我的手尋到他身下的小孔,將尚留在裏麵的男形拔出,立起中指猛力捅進去,“這個地方,不知已被jianyin了多少次吧。”他嘶啞地叫了一聲,四肢痛苦地蜷起,肌肉緊繃如石。我脫了衣服,赤身與他緊緊相貼,急切地需索身下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條溫熱的脈絡。“爸爸,爸爸……”我低低叫著,眼中淌出淚,止也止不住,我喃喃說,“不能是我麽……不能是我麽……我也叫富江,難道就不能是我麽……”我的神誌已經不清晰,我快要瘋了,我崩潰了。我的雙手掐住他的脖子,慢慢收緊,父親開始咳嗽,眼睛鼓出來,皮膚變成豬肝色,然而他卻在笑,異常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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