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事件之內,得以窺見全貌的人,卻往往更加寬容。


    對世界狹隘,是因為從未窺其全貌。


    “時間長了,我嫌她煩。”江連闕想到這兒,又覺得有些好笑,“她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認定我叛逆。”


    “所以我常常覺得,她很有意思——非褒義的那種‘有意思’。”


    “她是個老師,卻總是先入為主地給人貼標籤,‘他喪母,父親又不管他,性格也不是很好,那必然是個叛逆少年’。”


    “而對於叛逆少年,她的想法是,‘他身上那些與他人不同特點,都是一棵樹上錯誤生長出來的枝幹,一定要鋸掉’。”


    江連闕朝後一靠,靠枕軟綿綿地塌下去。


    月色如流水,院內一片空明。


    “她讓我認識到,這世界上的大多數‘群體’,都非常不具有包容性。”


    所以後來,他可以理解秦顏。


    為什麽她小時候,遇不到喜歡她的人。


    她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


    她隻是與其他人不同。


    “這個世界上,又有多少,楊禾怡那樣的老師?”


    “口口聲聲地說,我是為你好啊。”


    “可明明就是拿著自己‘身為老師’的輿論特權,在肆無忌憚地傷害別人。”


    也同化別人。


    “曲映寒也一樣。”他語氣一滯,“我知道人們,總是畏懼權勢……可我沒有想到,最後解決特權的,竟然還是特權。”


    他想了想,伸出手。


    手指劃破空氣,在空中比劃出一個金字塔:“一層一層的……一層一層的特權。”


    組成這個世界。


    “我不動用父輩的關係,就永遠解決不了秦顏的問題。”


    “我什麽都做不了。”


    “我隻能看著。”


    方慎敏望著他,不自覺皺起眉。


    他忍不住發聲:“連闕,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不夠。”


    江連闕似笑非笑,“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讓楊禾怡停職又能怎麽樣?她不會改變那種自以為是的育人方式,換個學校換個人,同樣的故事還在繼續。”


    方慎敏搖頭:“可我們能做的事情,本來就很有限。”


    江連闕沉默半晌。


    他問:“怎麽才能避免特權?”


    方慎敏掙紮了一下:“成為特權。”


    “也是。”江連闕自嘲,笑著移開視線,“要先爬上去,才有資格洗牌,重新製定規則。”


    “可如果我在爬上去的過程裏,就已經接受了他們的規則,我不想再改了呢?”


    許久。


    江連闕胸膛起伏著,發出深重的嘆息。


    “我……”


    “我不想這樣活著。”


    “活得像……像我的父親。”


    靜謐的月色,流轉在兩人之間。


    夜色幽靜,橙色的燈光像一層霜。


    江連闕眼中有掙紮。


    仿佛過去了很久。


    方慎敏閉上眼,無奈地嘆道:“唉——”


    “你這小孩兒真是……太不可愛了。”


    “很久之前,池素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方慎敏望向窗外,表情之中,像是懷念。


    院中空明一片,月色籠罩著整座山林。


    “他年少成名,也是從每一個琴童都走過的路上,走過來的。”


    “年輕的時候,就是個傻白甜。”


    “天天問我,‘慎敏啊,我為什麽要接那種跟古典樂無關的活動呢,我安安靜靜地拉琴不好嗎?名氣有什麽用呢,我不是拉琴就行了嗎?’”


    “後來跟經紀公司分分合合很多年,還是鬧掰了。”


    “然後這廝像個小孩兒似的,一個人跑到濱川市就不回來了……名氣啊社會地位啊,說扔就扔,說不要就不要。”


    “我曾經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他腦子有問題。”


    “可後來才發現……這世界上真的有一種人,活得理想化,又浪漫主義。”


    方慎敏頓了頓,“我將他們統稱為,‘活在夢裏’。”


    江連闕:“……”


    “當然了,我並不是在罵你。”他趕緊安撫他,“活在夢裏和活在現實裏,都是自己的選擇,無可厚非。人痛苦的根源是掙紮,是在現實和理想之間搖擺不定——所以你必須清楚自己最需要什麽,人不能什麽都想要。”


    “池素放棄了他的社會身份,徹徹底底地逃避現實,但他現在很快樂,我同樣祝福他。”方慎敏說,“但你看他師妹容塔,不是也把娛樂和古典樂的理想平衡得很好?所以連闕,想開一點。”


    “你不會成為你父親那樣的人。”


    他笑道,“因為首先你父親,他根本就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


    夜風徐徐,混著冬櫻的冷香。


    月色傾在瓷杯裏,淡紅色間映出溶溶的月。


    江連闕出神許久,遲遲發問:“日拱一卒,世界會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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