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麽用!”


    “牛、馬、羊、雞、鴨、鵝、豬、狗、魚……都有人殺,你見過有人殺貓嗎?”


    李庸又點著了一支煙,低著頭狠狠地抽。


    “什麽肉都有人吃,你見過有人吃貓肉嗎?”


    “當時沒想這麽多啊。”李庸沮喪地說。


    “你得趕快想辦法!”


    “有什麽辦法?”


    “你還記得那個陰陽先生嗎?”


    “噢,記得。”


    “我幫你請他來,治一治。”


    “陰陽先生是驅鬼的,對貓有用嗎?”


    “你以為那貓是貓嗎?”


    “他怎麽收費?”


    “那要看是什麽邪了。”


    “……再說吧。”


    盡管李庸有時候也迷信,但是他對這種陰陽先生卻不怎麽信任。


    黃太死的時候,他母親就請來了一個陰陽先生,那傢夥留著八字鬍,賊眉鼠眼,怎麽看都像個騙子。


    在李庸的印象中,他的全部工作就是剪紙——他用一堆黃表紙,製作出了各種各樣的玩意,什麽引魂幡、冥幣、咒符之類。


    據李庸觀察,他的工作是程式化的,他對這套業務滾瓜爛熟。


    這是他吃飯的本領。


    一個靠看風水、批八字餬口的人能對付得了那隻詭異的貓?


    他不信。


    李庸回糧庫北區的時候,風大起來。


    他又想起了那天夜裏的“馬尾巴”。


    黃太也留著馬尾巴。不過,他的馬尾巴已經在焚屍爐裏燒成了灰。


    那首老歌似乎在風中隱隱響起來,忽遠忽近:“哎呀我的天呀呀,破鞋露腳尖。沒人幫我補呀呀,想娶花媳婦……”


    第二部分


    戒指(1)


    這天,李庸休班。


    他和朱環躺在床上,都沒有睡。


    他們沒有關燈。


    “昨晚,你不在家,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那隻貓又回來了。”朱環說。


    李庸突然對這個話題有些惱怒:“你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好不好?”


    他很少用這樣的態度對朱環說話。


    朱環愣了一下。


    李庸緩和了一下語氣,說:“我把它扔到那麽遠的地方,它怎麽可能回來?”


    “回不來就好。”


    李庸沉吟片刻又說:“如果它真回來,那就說明它真的不是一隻貓。”


    “它不是貓是什麽?”


    “實在沒辦法,就隻好找陰陽先生治一治了。”


    說完這句話,李庸感到身下有點發涼,好像有一股陰風吹著他的脊背。


    他馬上想到了床下那個洞,陰風好像就是從那裏飄出來的。


    李庸第一次想到這樣一個問題——這個洞通向哪裏呢?


    也許那裏麵有一雙陰森的眼睛,正注視著李庸和朱環的脊樑;也許那裏麵有一個長滿黑毛的耳朵,正聽著他們的對話……


    朱環睡裏頭,李庸睡床邊。


    半夜過去了,李庸時不時地朝地下看看。那隻貓沒有出現。


    終於,他的眼睛停在了衣櫃上。


    那衣櫃用的都是紅鬆,原色,隻刷了一層清油,可以看見木頭影影綽綽的花紋。


    他忽然感到那些花紋有些古怪。


    仔細看,那些花紋好像是一個什麽動物,有眼睛、鼻子、嘴。


    本來是一個平麵的木板,一旦看出這個問題,這個木板就變得深邃了。


    那應該是一隻貓。


    這隻貓隱身在木頭裏,正幽幽地注視著他……


    李庸的心一下失重了。


    一個人怕蟲子,怕歹徒,怕半夜鬼叫門,都屬於正常。要是你開始害怕木頭上的花紋,或者害怕各種東西的影子,這種恐懼就可能無藥可治了。


    “你朝衣櫃上看什麽呢?”朱環問他。


    “沒,沒看什麽。”


    “是不是那裏麵有什麽動靜?”


    “沒有。你把燈閉了吧。”


    “為什麽?”


    “太晚了,睡吧。”


    朱環就把燈閉了。


    房間裏立即伸手不見五指了。深深淺淺的黑暗在飄移著。立櫃上那古怪的花紋終於看不見了。


    李庸漸漸有點迷糊了。恍惚中,他突然聽見朱環叫他:“李庸……”


    “嗯?”


    “你醒醒。”


    “幹什麽呀?”


    “你醒醒!”


    “我困了。”


    “我跟你……說一件事。”


    “什麽事?”


    “你把眼睛睜開。”


    李庸隻好把眼皮撩開了:“你說吧。”


    “我覺得,黃太的死可能跟那隻貓無關。”


    李庸的睡意一下就沒有了:“那是誰?”


    “我懷疑是那枚戒指……”


    “戒指?”


    “可能是它在鬧鬼。”


    李庸的眼睛睜大了,他朝擺在梳妝檯上的那個茶葉盒看了看,小聲說:“為什麽?”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這枚戒指的來歷……”


    “不是你祖母給你的嗎?”


    “不是……”


    “那是從哪裏來的?”


    “我一直不想對你說。”


    “咱倆不是夫妻嗎?有什麽不能說的?”


    “……那年,醫院裏有個患者死了,是個女的。我看到她手指上戴著一枚戒指,很好看,就溜進太平間,把它擼下來……”


    李庸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第二部分


    戒指(2)


    他的恐懼中又摻進了絲絲縷縷的悲涼。


    這恐懼是一個無知的人的恐懼。


    這悲涼是一種窮人的悲涼。


    他感到對不起老婆。


    自從朱環嫁給他,他沒有給她買過一件首飾。她也是女人啊。如果……家裏富裕一些,她能跑進太平間去偷死人的戒指嗎?


    盡管朱環平時粗聲大嗓,其實,她的膽子並不大。


    “那女人得的是什麽病?”李庸低聲問。


    “她就是煤氣中毒死的。”


    李庸久久沒說話。


    房子裏陡然充滿了鬼氣。


    朱環見李庸不吭聲,又說:“咱們把它扔了吧?”


    李庸想了想,堅決地說:“扔了它!年末,我再給你買一枚。”


    朱環說:“過日子還緊巴呢,買那東西幹什麽?不當吃不當喝。”說到這裏,她輕微地嘆口氣:“再說,我也老了……”


    “扔到什麽地方?”李庸問。他甚至又想到把它扔到百裏之外的山裏去。


    “就扔進胡同口的垃圾池裏吧。你現在就去。”


    “現在?”


    “你不敢?”


    “有什麽不敢的。”


    李庸說著就坐了起來。朱環伸手打開了燈。


    李庸穿好衣服,走過去,打開茶葉盒,把那枚戒指倒出來。


    他拿著它,看了朱環一眼。


    朱環的神情很複雜,終於她說:“你還等什麽?”


    “你不後悔?”


    “你去吧。”她又補充了一句:“你把那個茶葉盒也一塊扔掉。”


    李庸把戒指裝進茶葉盒,披上羊皮大衣,轉身就朝門外走。


    突然,朱環叫了他一聲:“李庸。”


    他回過頭來。


    朱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你把它拿過來,我再看看它。”


    李庸就返回去,把戒指倒出來,遞到了她手裏。


    她像平時那樣,輕輕地把那枚戒指放在手掌心,看了很長時間才舉向李庸:“……拿走吧。”


    這時候,李庸看見她的眼圈裏噙了兩汪淚。


    外麵很黑。


    不知道為什麽,深城監獄的探照燈沒有打開。


    實際上,天上有月亮,它彎彎的,呈暗暗的猩紅色。隻是,它太細了,就像一根線,很難在廣袤的夜空中找到它。


    如果月亮是一張臉,那麽,這張臉絕大部分都隱藏起來了。


    一個人要是隱藏起來,通常要露出眼睛。可是,今晚的月亮隻露出了頭髮。


    李庸急匆匆跑到胡同口,把那個裝著戒指的茶葉盒用力投進了垃圾池。


    然後,他轉身就朝家裏跑。


    他進了門之後,氣喘籲籲。


    朱環正坐在床上等他。她的臉色有點灰。


    “沒事了,睡吧。”李庸對朱環說。


    兩個人就又一次躺下了,關了燈。


    此時,他們似乎踏實了一些。


    第二部分


    戒指(3)


    夜很靜。


    李庸的腦子裏又浮現出天上那張隻露出頭髮的臉。


    這時候他想到,那一彎細細的猩紅的線,就是一枚戒指。


    或者說,剛剛扔掉的戒指就是一張臉,一張隱藏起來隻露出頭髮的臉。


    他漸漸又迷糊了。


    突然,朱環推了推他。


    “怎麽了?”


    “……你聽。”


    “聽什麽?”


    “有聲音……”


    李庸豎起耳朵。“哪有聲音?”


    “別說話。”


    “我沒聽到啊。”


    “別說話!”


    李庸就不說話了。


    四周一片死寂。


    朱環一下摟緊了李庸。這個動作讓李庸感到末日到了。


    “你到底聽見了什麽?”他低聲問。


    朱環用手指狠狠摳了他一下,用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你是聾子啊?”


    李庸不說話了,繼續聽,還是沒有任何聲音。


    “貓……”朱環驚恐地說。


    “貓?”


    “貓在叫!”


    “在哪兒?”


    “好像在窗外。你聽不見?”


    “沒聽見。”


    “哎,好像就在廚房。”


    李庸說:“你過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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