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終南山百裏之外的一個小鎮之上。


    古老的青石板路上,走著我的小阿芸,她手裏拿著一個鮮亮的撥浪鼓,一搖一晃的樣子,實在叫人喜歡。


    聽見我喚她,她回了頭,卻沒留神,從小巷子一側竄出一輛馬車,眼看就要衝到她的麵前,我一個淩波大挪移,閃身抱起驚慌失措的她。


    這時候,從後麵衝過來一個婦人,尖叫著“小紅”,就要從我手裏接過小孩,她一連聲地說著“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的孩子。”


    我直愣愣地看著,緊拽住孩子不放。


    小姑娘急得大哭了起來。


    她一哭,我如夢初醒,手裏抱著的並非阿芸。


    我失落地放下孩子,歉意地笑了笑。


    那孩子一落地,婦人忙不迭地抱起,教著孩子說:“別哭,還不快快謝謝大叔救了你。”


    大叔?


    這才想起,自己今兒的麵皮用的是一個中年男子。


    .


    離開終南山之後的整整兩月,我都是這般魂不守舍。


    這是我第十一次抱錯孩子了,有六次抱錯阿芸,有五次認錯秋生。


    看著周圍的人越來越多,我忽然意識到,若其中有一人疑心了我的身份,隻怕,我就真的有可能再也見不到阿芸和秋生了。


    念頭一閃而過,我快速地離了熱鬧。


    身後是那婦人著急的聲音:“恩公,請到家裏喝口熱茶。”


    還有那小姑娘的嗲聲嗲氣的聲音:“謝謝大叔。”


    .


    從此,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誡自己,為了以後每天都能陪著我的阿芸和秋生,我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麵對。


    想著他們一定在苦苦地盼著我,仰著小臉,揮著小手,小跑著等我,一切隱忍和艱難都值得。


    .


    就在那一日,我諒解了母後。


    不再恨她入骨。


    為了兒女,做母親的還有什麽舍不下?


    她不是不愛我,她隻是更愛自己的孩子。


    .


    我要活著回去陪我的孩子們,看著他們長大成人,看著他們有自己的心愛之人,有自己的孩子,如果可以,看著他們兒孫滿堂。


    所以,兩年裏,大多時候我就是一個右腳有舊傷的中年男子,麵色蠟黃,貧困潦倒,行色匆匆。


    時不時,我會裝扮成美豔的胖婦,說著一口不夠流利的幽澤話,打探消息。


    兩年來,無數個夜晚我都會想起阿芸的小臉,想起她的回眸一笑,想起秋生跌倒時咬著牙忍痛爬起,想起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甜甜地叫我姑姑。


    隻有想到他們,我才覺得自己活著是有意義和價值的,所以,我必須好好地活下去。


    活下去,才能陪著。


    .


    “阿芸,她長大了。這兩年,長得可快了。”喜妹在一旁輕聲說道。


    我衝著她點點頭,盈盈帶笑,輕手輕腳地進了茅屋。


    不敢點燈,借著月色,遠遠地看見兩個小人兒安靜地躺在床的內側。


    隔著秋生我看不真切,又向前靠近了一步,忽然感覺她動了一下,忙緊張地停住腳步。


    些許的月光灑在窗沿,屋子裏一派安寧。


    我不再近前,反心滿意足地一笑,轉身出了屋子。


    回來了,每時每刻都能看到他們,今晚就讓他倆都睡個好覺,明早,給他們一個大大的驚喜。


    .


    脫下衣衫,將滾熱的水從頭上淋了下去,我放鬆的身體有了久違的舒展。


    兩年來,我不敢有絲毫的放鬆,太多時候皆是和衣而眠。


    即便是入睡,也常將雙魚抱在胸前。


    對了,雙魚也很久沒有露出真顏了,人要偽裝,劍也要偽裝,是時候卸下偽裝,過過正常人的日子。


    .


    這兩年在外漂泊,我也算想透徹一些事兒。


    我,寒嫣然,生來就是要習武的。


    也許三歲時的那場意外,不過是一個湊巧的推動罷了。


    因為,凡習武路上咬牙堅持過來的所得,都會讓我無比地興奮。


    而雷子他們的出現,讓我的習武之路如虎添翼,給了辛苦額外的犒賞。


    我與他們彼此成全,成為生命中最重要之人。


    我與他們也彼此拖拽,成為生命中最放不下之人。


    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都會在一起。


    哪怕換一個時間,換一種方式,也會在一起。


    .


    又用餘下的熱水清洗了頭發,穿了喜妹拿過來的白布衫,迎著月色,我出了屋子。


    “我來。”喜妹遞過來一碗熱水,從肩上取下粗布,用寬齒木梳一邊梳著我的濕發,一邊用粗布輕柔地吸水。


    “你瘦了,人也黑了。”她的溫言軟語中有許多觸手可及的心疼。


    我心裏滿滿的暖意。


    這日子,才是好日子。


    十分暢快地將碗裏的熱水一飲而盡。


    真甜,有家的味道,有愛的味道。


    不由得,眼眶紅了。


    “很想你們。”我艱難地說出這四個字來,聲音顫抖著,難以繼續,眼淚奪眶而出。


    喜妹摟著我,用手拍了拍我的背,肩頭很快被她的眼淚打濕。


    我嗚咽著仰起頭,止住了哭泣,“喜妹,我再不離開阿芸了。再不離開你們了。”


    “不離開了,不離開了。”喜妹的聲音仿佛從我的心裏飄出來,渾身上下立時溫暖舒爽了。


    她說:“你好好睡一覺吧,明兒一睜開眼睛,就可以看到阿芸了。不用再擔驚受怕,不用再忍饑挨餓,嫣然,你回家了。”


    .


    這一夜,是我心安然的一夜。


    是大仇得報之後的輕鬆,是守著心愛之人的幸福,是值得用一生一世來換的日常。


    從此,山中彼此為伴,便是這樣無限的美好。


    .


    睡意蒙矓中,門“吱呀”一聲露出一小條縫隙,有些許的光亮隨即閃了進來。


    一個穿著粉色粗布褂子的小姑娘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


    我不敢輕動,我知道,來的是我的小阿芸。


    兩年來,我常常夢裏摟著她睡。


    一覺醒來,隻有冰冷的雙魚。


    每一個沒有她在臂彎的夜,都是煎熬。


    .


    不由得我鼻子一酸,熱淚盈盈。


    小阿芸小心翼翼地看向我,我假意翻身,趁機用手擋了臉,眯著眼偷偷打量起她。


    她放慢了腳步,更加小心地走到床邊。


    悄悄咪咪地脫了鞋,無聲無息地上了床,將身子蜷縮著慢慢靠近,隔了半晌,又不放心地用小手拽住我的衣角。


    黑暗中淚水沾滿雙眼,濕透胸前衣襟。


    我埋了頭。


    .


    “娘,娘。”她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不說話。


    她的另一隻小手使勁在眼前晃動。


    “娘,娘。”她小聲地抽泣起來,我忙摟住她。


    “娘在。娘回來了。”


    “娘不要再走了,阿芸想娘得很。”她哭泣著用雙手緊緊地摟了我的脖頸,生怕一放手,我就不見了。


    我的阿芸。


    我可憐的孩子。


    娘倆哭成一團。


    “娘不走了,娘再不走了,娘要陪著阿芸長大。”


    .


    她溫暖的小身子將我從過往的痛苦深淵中一點點拽了回來。


    這是世間多麽寶貴的溫存。


    我緊緊地摟住我的寶貝,不肯鬆手。


    直到門外傳來一個小男孩遲疑的叫音:“阿芸,阿芸。”


    阿芸不好意思地用手擦了滿臉的淚,又立即用雙手再次摟緊我的脖頸。


    “進來吧。”我大聲說,抱著阿芸坐了起來。


    門開了,一個從前的雷子走到我的麵前,我驚得睜大了眼睛。


    一模一樣,和我在八歲時見到的雷子一模一樣。


    .


    喜妹走了進來,她麵若桃花,看著秋生說了,“這兩年,他越來越像他爹了。”


    她這一笑,把我看得呆住了。


    仿佛她眼前的秋生,就是丁雷。


    我的頭皮一陣酥麻,心裏怦怦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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