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話音落地,程菲全身的汗毛都不自覺倒豎起來。


    “妹妹仔”是句粵語方言,用於稱呼年輕女孩子,多含有一絲親昵溺愛的意味。但一個明媚溫暖的詞從這人嘴裏說出來,味道全變,隻讓人覺得不安。


    程菲人又不傻,當然聽得出這不是一句誇獎的話,反而帶著十成的諷刺,諷刺她膽大包天,敢太歲頭上動土,把他架上來當冤大頭。


    她尷尬窘迫,被晚風刮得發僵的臉蛋重新血流狂湧,豔成石榴般的紅。那一刻,心虛竟超過恐懼。


    呆坐在原位猶豫了幾秒,程菲咬了咬唇,內心天人交戰數回合,終於下定決心,呼出一口氣來,說:“對不起。”


    她嗓音天生明脆,輕而又輕地發聲,三個字音飄飄蠱動周清南的聽覺,不需細品就能讀懂她話裏的愧怍。


    車廂內的玉鳴聲響稍稍一停,周清南玩轉白玉珠的動作頓住了,掀起眼皮看向她,目光直勾勾的,冷而淡,不見絲毫波瀾。


    他隻是瞧著她,不說一句話。


    程菲怕這人的眼睛。被他審度的感受非常奇怪,他的眼神分明淬了冰,涼若寒霜,可真實加諸在她感官之上的意象卻是火,臉頰耳根,各處皮膚,都滾燙得像被炙烤。


    沉默在車廂裏蔓延片刻。


    程菲半天等不來對方回話,摸不準他在想什麽,隻好硬著頭皮繼續開口。她態度誠懇,說道:“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也是出於無奈才拖你下水,無論如何,還是要感謝你沒有當場把我的謊話拆穿。”


    周清南揚眉,語氣很隨意:“賭這麽大,不怕輸不起。”


    程菲抿唇默了默,誠實地回答:“當時那個局麵,我也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


    周清南輕嗤一聲,一貫的漫不經心:“今晚那麽多人,男男女女幾十號,你偏偏選我來幫你。”


    說著,他修長的五指微動,繼續把玩起白玉珠,嘴角挑起意抹帶著些嘲諷味道的弧,“小姑娘,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程菲聽完也沒有多想,自然而然便將自己的邏輯想法和盤托出:“不管你是誰,至少你已經幫過我一次,比起在場的其他人,你幫我第二次的概率大很多。”


    話音落下,車裏驀然一靜。


    就連駕駛室裏,從始至終像個透明人的刀疤男都感到了一絲詫異,抬起眼皮,從中央後視鏡裏瞟了後座的程菲一眼。


    周清南則輕微眯了下眼睛,不知在想什麽。


    程菲見此情形,愣了下,僵滯好幾秒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抬手拍腦門——糟糕!這男人全身上下八百個心眼子,自己這麽一說,不就相當於在變相自爆,告訴他當時藏在二樓鐵皮櫃的人就是她嗎!


    這下好了。


    原本他可能頂了天隻是懷疑,她這通不打自招神操作,直接把自己給錘死了。


    ——shift。


    本來程菲就提心吊膽,這下瞬間更慌,涔涔冷汗將後背的裙裝布料浸透,黏在皮膚上,涼意滲心。


    身旁的大佬壓迫感逼人,程菲知道自己處在強壓之下,頭腦不清晰,解釋越多錯得越多,左思右想十來秒,隻能幹巴巴地咽了口唾沫,開始轉移話題。


    “哦,對了。”


    她強裝淡定,從包裏拿出已經關機黑屏的手機和一條充電線,望向身側,尷尬而不失禮貌地說:“周先生,我手機沒電了,能不能借你的車充個電?”


    周清南聞言,微動身,懶洋洋地調整了一下坐姿,右手撐下巴,左手玩珠子,淺色桃花眼一瞬不眨,繼續直勾勾盯著程菲的臉蛋瞧。


    下頷抬一下,示意她自便。


    一副喝涼茶看她還能搞出什麽花樣的欠扁姿態。


    此情此情,隻有天知道程菲的內心有多局促恐慌。但她不敢表現出來,隻能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擺弄擺弄手機,擺弄擺弄充電線,然後彎下腰,將插頭插進車載充電接口。


    “你是不是很害怕。”


    冷不丁,一道清冷散漫的嗓音鑽進程菲的耳朵,嚇得她一個激靈瞬間直起身來。


    脖子一仰,正巧對上男人深邃漂亮又耐人玩味的眸。


    胸口突突兩下,心跳漏掉了某個節拍。


    程菲臉色一陣白一陣紅,暗暗做了個深呼吸,說服自己冷靜。她戒備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五十七秒鍾。”周清南保持著托腮姿態,點評她剛才的充電行為,“二十八個假動作。”


    程菲:“……”


    我充個電您老人家觀察得那麽仔細,連我做了多少假動作都數得一清二楚,是不是也太閑了點啊大佬?


    程菲被嗆到,被堵得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就在這時,駕駛室裏那個高冷的刀疤江湖哥終於開口,說了他出場之後的第一句台詞。


    他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沒有回頭,隻是把著方向盤淡漠而恭敬地說:“老板,馬上進四環了。往哪兒?”


    聽見這話,程菲立刻就有點坐不住了。


    經過剛才那段一小時廢廠遊,程菲這會兒腦子裏全是各種各樣的犯罪片場景,什麽黑市人奴、倒賣器官、秘密海島……誰知道這個姓周的會不會人麵獸心,把她賣去非洲挖黑礦。


    正惶惶不安,卻聽見姓周的又出聲了。


    “說地址。”


    ……咦?


    程菲微怔,唰一下轉過頭看身旁,目光裏驚疑交錯,格外複雜。


    周清南也正耷拉著眼皮沒什麽表情地瞧著她。對視幾秒後,他像是有點兒疲乏了,垂下胳膊靠回真皮座椅的靠背,閉上眼,道:“如果你不想回家,我也可以把你送回汽修廠的鐵皮櫃。要怎麽選,在你。”


    程菲愕然了,僵滯數秒才終於低聲擠出一句話:“……謝謝你。”


    這一次,周清南眼也不睜,沒有再理會她。


    駕駛室裏的刀疤哥也不說話了,安靜等待程菲說地址。然而十來秒過去,半個字沒等來。


    刀疤哥眼神裏流露出一絲不耐,視線看向中央後視鏡裏的年輕姑娘。


    這時,程菲終於開口。


    她朝駕駛室那頭笑笑,說:“你先往東邊開吧,我家就在東二環附近。”


    *


    程菲沒有直接說出自己家的地址。


    借用程家奶奶對自個兒孫女的評價,程菲這丫頭,大智慧沒什麽,小聰明一大把。她的性格,表麵上看起來大大咧咧,實際上倒也不乏謹慎的一麵。


    在程菲看來,同車的這兩位,身份隱晦不可告人,和自己根本就是兩個世界。今晚這場交集隻是一次偏離命運軌跡的意外,天一亮,他們走他們的陽關道,她過她的獨木橋,再無瓜葛。


    防人之心不可無,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她不打算暴露自己家的真實住址。


    出於這層警戒心理,程菲順理成章地準備開啟大亂走模式。


    這會兒已經是淩晨三點多,大馬路上隻有零星幾輛車飛馳而過,幾乎不見任何行人。


    路況良好,黑色越野從濱安新區開進主城區,隻用了二十五分鍾不到。


    開始的時候越野車的行駛路徑還算正常,可剛進入東二環區域,程菲就開始發功。一會兒指揮著前方左轉,說記錯了路,立馬讓原地掉頭,一會兒指揮著過大路口,開出幾百米,又讓從一個大商場後麵繞回來。


    這麽來回折騰三次之後,程菲暗搓搓拿起自己正在充電的手機,看一眼。


    屏幕亮起,電池電量顯示已經充至30%。


    足夠她打車回家以及在意外狀況發生時撥出一個110。


    程菲心裏悄然一喜,抻脖子望了望車窗外麵,見這附近燈光通明還依稀能聽見人聲,像個相對安全的環境,便也顧不上認真細看,連忙拍拍車門,說道:“到了到了!我家到了,麻煩就在這裏停車!”


    一旁,閉目養神的男人掀了下眼皮。


    周清南視線透過車窗,懶耷耷落在窗外的建築物上,半秒後,淡聲評價:“你家挺氣派。”


    聽見這話,剛收拾好東西準備下車的程菲愣了愣,下意識循著他的目光望去。


    隻見黑色越野已經依她所言停下,路邊一座宏偉大樓富麗堂皇,頂端赫然幾個霓虹大字:濱泰浴足城。


    “……”


    程菲眉心不可控製地抖了抖,默。


    兩秒後,她幹咳一聲清清了嗓子,解釋道,“我們家的小區就在這個浴足城後麵,走不了幾步,我就在這兒下車。”


    周清南手裏轉著玉珠子,那一瞬竟破天荒想發笑。這些小把戲幼稚到不夠看,他連拆穿都懶得,隻是靠在椅背上看她表演。


    隻見這女孩子一本正經鬼扯完,便飛快拔出自己的充電線,和手機一起塞回挎包,雙手抵額,虔誠合十朝他拜了拜,“謝謝周先生送我回家,感恩的心。”


    說完,一秒鍾不敢耽擱,推開車門溜出去,像一條白色小魚遊進了霓虹閃爍迷離妖冶的燈海。站定後,反手“啪”地門一關,彎下腰來,隔著車窗朝他揮胳膊:“再見!”


    周清南沒有說話。視線中是年輕女孩的臉,車窗升得太高,她半張麵孔被遮擋在黑玻璃之外,隻露出一雙月牙似的眼眸,點綴滴滴天生的霧露,純淨無邪。


    道完別,他明顯感覺她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促狹地暗吐一口氣,扭頭就走,毫無留念。


    不知出於哪種心理,隻能歸結於鬼使神差。


    周清南薄唇微動,忽地出聲,叫住了她。燈海中的白色身影步子微頓,接著便回過頭來。


    程菲心裏打著鼓,猜測這人叫停她所為何事,沉吟兩秒,像是了然。她說:“放心。你救了我,今晚的事我不會報警,也不會去外麵亂說。”


    誰知車裏的人瞧著她,隻是吐出三個字,像毫不經意地隨口一提:“周清南。”


    程菲愣住,懵懵的:“嗯?”


    “孩子都有了。”


    大約是真的無聊,對方這等人物,竟借用她的原話來玩笑她。說完的同時點了一根煙,抽一口,桀驁痞氣裏帶著點兒興味,“你不得知道你男人的名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熾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弱水千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弱水千流並收藏熾烈最新章節